第一章 灭族之夜
盛明皇元年,春末。
瀚州,正阳府。
是夜,郡守府中灯火通明。
议事厅内,八根雕梁画栋的大柱撑起穹顶,七八位老者发须皆白,坐在木椅上满面愁容。
正首位置,老人手握木杖巍然不动,似在闭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很快,身披银甲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跪在厅外,豆大的汗珠顺脸颊淌落,他将一纸卷轴高举过头顶。
“各位长老,帝都的最新消息!”
“老七,去取来吧。”老人眼皮抬开一条缝,缓缓说道。
离厅门最近的老者挪步取过卷轴,恭敬地递送到老人面前。
一息,两息......老人摊开卷轴,呼吸不断加重,紧张的气氛也随之在厅中弥漫开来。
“岂有此理!”
老人将卷轴狠狠地摔在地上,胸膛起起伏伏,像头发狂的公牛吼道:“乳臭小儿欺我太甚!”
旁边的长老战战兢兢地将卷轴拿到自己手里,看清卷轴所书内容后,双眼瞪得滚圆!
“燕国国君修书,言燕国欲以沧州换瀚州,以成两国结盟之谊,朝堂臣工上书劝言陛下和盟者十有八九,国本初定,不可与燕大战,故欲与燕定盟割地。”
“独丞相陈言力谏陛下,却被陛下以咆哮朝堂有失礼节遣回相府。局势昏暗难明,望族内早作准备……”
“来了,还是来了......”
看完卷轴,他失魂落魄地踱出议事厅外,仰头望去,夜幕如墨,繁星似萤。
“天,当真要亡我苏家不成?”
与此同时。
轰隆隆!
正阳府城门大开,长街震动,蹄声轰轰。
临街不少人家偷偷打开窗缝,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近来不少传闻随风吹入这座边城,搅得人心惶惶。
看今夜的情形,果然是要变天了。
黑甲骑士一骑当先,手中旌旗迎风招摇,旗面用金线细绣了流云纹,上书泼墨大字:“盛”。
数十骑人马随行其后,疾驰而过,胯下烈马嘶鸣,马身披挂的鳞甲泛射月光,如同结下一层寒霜。
身穿凤鸾绣服的老太监端坐四马辇车中,挑起车帘,用尖细的嗓音问道:“还有几时能到郡守府?”
“请千岁爷稍作歇息,再有一刻钟便能抵达郡守府。”
与辇车并行的骑士抱拳行礼,腰间长刀与甲片相撞,叮当乱响。
“卑职已派人先行通知苏郡守,料想此刻正焚香沐浴,以候千岁爷!”
老太监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车帘。
魏公公,当今陛下尚在襁褓时他便开始在身边侍奉,风雨几十年,无怨无悔。
有人说,他就是陛下身后的影子,那些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大多出自他手。
如今陛下登基,他从小魏子变成了千岁爷,恩宠愈隆。
近日作为朝廷钦差巡视边塞,只要顺利完成最后传旨的差事,回朝后赏赐必不会少。
苏家,此行的终点,正阳府第一家族。
千年前,苏家先祖奉王命开疆辟土,生生在一片苦寒之地建起土石巨城,凭此功劳获封镇北侯,时代镇守封地正阳府。
目下舍得一座正阳府,换取燕盛两国定盟交好,对得起陛下,也对得起燕使送进自己府中的数十箱金银珠宝。
至于败落的苏家,胆敢违抗王命?
哼。
米粒之光妄图与骄阳争辉。
多说一个“不”字,便叫他苏家满门缟素,人头滚滚!
郡守府前,早有苏家众长老恭候,各个脸上呈现没了爹娘般的肃穆表情足以说明心中所想。
身后跟随的苏氏族人同样面色难看,眉头紧皱,偶尔有一两声窃窃私语,很快就又归入沉寂。
卫队在正门前稳稳停住,年轻男女们看到披坚执锐的武士翻身下马,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无时无刻的肃杀气犹如锋利钢刀悬在脖颈,令人心神不宁。
年轻小太监先从辇车里爬出来,屈身跪在车边充当人肉阶梯。
魏公公手捏兰花状让人搀扶着下了辇车,刚站稳便用手帕掩住口鼻。
“呸呸,风沙直往咱家喉眼儿钻。”他清清嗓子,“当真是穷山恶水,与帝都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恭身在旁的大长老忙不迭迎上前去,满脸堆笑道:“大人,夜深霜重,您舟车劳顿,府上已备好热茶,不如先进府歇息。”
“你就是苏安?”魏公公轻蔑地撇了一眼:“正阳府大印可在你手中?”
“这……家主有要紧事正在祠堂中,还望大人恕罪。”
“好哇,苏侯爷好大的脾气,咱家奉陛下诏书任钦差,他倒避而不见?!”
“瞧不起咱家事小,可若瞧不起陛下,你苏家有多少人,就打多少棺材吧!”
下马威来得极快,魏公公像是易燃易爆炸的火药桶,唾沫星子齐飞。
横眉冷眼撂下几句狠话,他趾高气昂地跨过门槛。
众人见状,赶忙让开道路,仿佛他才是郡守府的主人。
苏大长老双手握拳,在衣袖内止不住地发抖。
就算他此刻有千万股怒气,面对魏公公还需百般讨好,碰不得一根汗毛。
苏家镇守千年边疆,与邻国燕大小战争不计其数,千年积攒的血海深仇堪比金石,彼此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听闻这次,燕国特别要求,在盟约内多加一条。
不准苏家迁往他地。
目的昭然若揭,倘如朝廷对于苏家不管不顾,正阳府割让于燕国之日,就是苏家灭族之时!
家族衰败,命运晦暗难明,眼下魏公公这根救命稻草必须牢牢抓住。
只要他返京后在陛下身边吹吹风,兴许苏家还能起死回生。
何况真若动起手来,苏家未必能占到半点便宜。
修行一途,共分“后天、先天、通玄、锻骨,凝神,相王,入圣”七大境界。
家族实力最强者,家主苏安苦修多年,止步凝神二重方寸未进。
反观钦差卫队统领,同样实打实的凝神二重!
而且,不止一位!
......
正阳府建成之初,苏家举族迁入郡守府,世世代代生活在此。
苏家祠堂,就建于郡守府深处。
祠堂内分列两边的烛台盛满灯油,烛火如豆,照亮正前方高台上百座牌位。
若是有功于宗族,名字可入族谱家史,而牌位进祠堂享后代香火,更是被视作无上荣耀。
祠堂内空间极大,左右两面墙绘有栩栩如生的壁画,描绘着历代苏家子弟名噪一时的事迹。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牌位前一口青铜黑棺。
青铜黑棺放置在蒲团与供桌中间,进祠堂后,很难不注意到这口古怪棺材。
黑棺通体漆黑如墨,表面朴实无华,棺身篆刻有许多不解其意的铭文图案,因年代久远,大多已经模糊不清。
九九八十一颗镇魂钉嵌入棺板,满满当当,仿佛给黑棺增添一圈铁框。
与埋在祖地的无数棺材相比,黑棺并没有多大不同。
但跪在黑棺前,自当又是另外一幅光景。
首次接近黑棺,便能感到鼻尖萦绕浓郁的血腥味,足以熏得人腹内翻江倒海。
更有冷飕飕的阴风拂过肌肤,顿时让人汗毛根根直立,仿佛一双冰冷的手倏然掐住脖颈!
恍惚间,眼前呈现尸山血海的画面,耳畔杀声四起。
暴虐,狂躁,弑杀...种种负面情绪齐涌入心头,逼得人目眦欲裂!
每每濒临崩溃之际,神识又会恢复清醒。
再看祠堂内,一切恢复如常,壁画古朴庄严,牌位静默直立。
许多苏家子弟都曾经历过这种感觉,也有盖世强者想要一探究竟,却因族老劝告而作罢。
苏家人坚信,若真是祖宗所化恶鬼作乱,利爪也绝不会对向自己的子嗣后代。
如今黑棺因何搬入祠堂已经无人知晓,族史中关于黑棺的记载少得可怜,长辈们流传下来的只言片语也随着时间推移而蒙尘。
新生子嗣到了该参拜祖宗的年纪,长辈们往往会事先耳提面命,好让后辈们有所准备。
今夜,堂内无风,但见人影在墙上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