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我爹敛了尸,又将他的牌位列入谢府祠堂。我在他堂前守了三日,寸步未离。虽说平日里我最厌他的圆滑,可我却知,他做的了不忠,我却做不了不孝。
然奸佞终归是奸佞,他的尸首在堂前停了三日之多,却无人祭奠,我无奈叹息,终还是亲手将他的棺椁葬在了后院。
我其实很早的时候便想问他,为何留着堂堂君子不做而偏去做那奸佞,若早知如今潦倒的下场,可会后悔曾经那般选择?
可惜,我再等不到他的答案了。
*
盛京之风醉人,我策马扬街而过,倒当真有种“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纷繁错落之感。
行至半路,但见前路堵着群人,洋洋洒洒,甚是热闹。
我忽地起了兴致,只管问身边人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好生热闹。”
言罢,我才感受到身边人探究的目光。我微微侧目,恰撞进那人的视线。
那人生得一副自在相,气质却出尘。他腰间挂着块白玉,色如羊脂,想来必非凡品。
他兀自打量我一阵,出口的语气却不容质疑:“公子非庙堂中人罢。”
他的眸色甚是清亮,又莫名氤氲着一股神秘感,仿佛只一眼便能将人看穿。
我眉梢一挑,乐道:“兄台何以见得?”
那人淡声笑了下,只道:“今日初七,正是春闱放榜的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若公子当真是庙堂中人,便也不会出此疑问了。”
我笑而不语,只淡淡转过目光投向人群中去。
今年的榜单放的利索,我方才远远瞧了一眼,只当他们是在看榜,可待我走近,才发觉他们看的并非是榜,而是人罢。
我透过纷乱的人群粗略扫了一眼,但见正中央那人仍是一副少年模样,衣袖上打了几个补丁,想来该是寒门出贵子罢。
那少年中了状元,一朝得势,便必招人攀附。可那少年人瞧上去谦逊有礼,旁的人无论问他什么,他就规规矩矩地答,也不管对方是权贵还是乞丐。
彼时,他身侧有人开了口,那人声音不弱,我听得分明。
“敢问公子的桑梓在何处?”
那少年淡笑了声,礼貌地回了句:“距长安不远,正处沧州。”
我听罢,不由觉的好笑。英雄尚不问出处,此人既有心攀附,此举便算是犯了大忌。
那沧州是什么地方?
说它一句鸟不拉屎都算抬举了它了,哪算的上是什么好出处。
那少年话音刚落,便见方才问话那人登时面色一窘,整张脸涨成猪肝色。他也知自己此举马失前蹄,说错了话。便不好在人前过多\卖\弄,只低着头匆匆走远了。
我只觉可笑。
长安城名利重天,若偏要说有什么东西如同草芥,那便只有人命了。
我策马走远,一路纷繁。
长安道,朱雀街,一如既往的繁华,一如既往地望不到头。
*
午过三巡,我正靠在躺椅上假寐。彼时的阳光仍旧刺眼,我微蹙眉,随手抄起一本我爹桌上的书盖在脸上。
不过片刻,但听有人唤我。
“公子?”
我淡淡“嗯”了一声,声音有些闷。
“何事?”
那丫鬟顿了顿,话到嘴边又有些吱唔。
“府外有人求见,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我微微蹙眉反问。
“说……来祭拜相爷……”她话到此处声音不由弱了下去。
我一惊,猛一坐直,盖在脸上那书掉在地上,沾了灰了。
我吩咐她把那人带进来,她急匆匆去了,半晌但见她带进来一少年郎,衣袖上的补丁一如我晨时见到的那般,不是那状元郎还能是谁。
可他同我爹又有什么干系?
我有些懵,只盯着他凝眸不语,半晌才回过神来。
反之,他倒是一副泰然的模样,似是早知我心中所想,只道是:“将军不必存疑,此番我来,不过是有一物相呈。”
我不由一顿,掀起眼皮对上少年那过分清亮的眸子。
不知为何,如今再去瞧这双眼睛,却大不见初见时的那般喜色了。
我愣了一下,但见他自袖中抽出封信纸递给我。
我接过信,只展开来看。
这信中内容大抵是说沧州地处荒僻,民声载道之类,请示天子为此拨款赈灾。
这信中言辞犀利,不饰锋芒,加之这浩浩汤汤的一手行书,不想也知是出自我爹的手笔。
然,这信上既盖了公章,便已是拨了银子,可我沿途归京,沧州仍是旧貌。原因为何却不言而喻。
说起来,朝廷自始至终就没断过沧州的赈灾银钱,更遑论沧州距长安最多不过七里,若说是半路出了差错,那便也是不可能的。左一细想,不过是大多进了地方官府的肚子罢了。
是以这回的粮钱便是我爹仗着朝廷命官的名头亲自监着官府发放的。
官府吃不到回扣,便自然不会轻易买账。是以便策划藏了笔银子,而后将银两缺失的事情捅到陛下面前。若陛下追责起来,我爹便是那个最先背锅的。
此事往小了说是办事不利,玩忽职守;可若往大了说,那便是贪污,是要掉/脑袋的。
旁人怕死不敢做的事,他做了,也果然死了。
是以再后来,我便再记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浑浑噩噩地听,又匆匆拜别过他。
我拾起久落在地上的书,灰尘脏了页上忠孝二字。在整洁的卷面上,这二字显得尤为刺目。
又于院中坐了许久,我却不免觉得好笑了。
原他才是伪小人,真君子。
宁可污清白,不可折忠骨。
……
待夜色沉下天际,未见桂华流瓦。
古语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确是不假,一夜梦魇确是荒唐。
梦中有烛火在跳,再向前,是我爹的影子。我欲向前几步,他却愈离地远了。他仍是先前狱中的狼狈模样,只是这梦中之境,却不再是牢狱了。
我远远望着他,却见他干裂的嘴唇翕张着,好似在说些什么。
可奇怪的是,我距他不近,然,他的声音我却听得分明。
“子安啊……再赴疆场……可要添衣喽……”
他的神色晦涩难辨,言罢,他的身影便在这浩渺的烟波中渐行渐远了。
难得啊
难得父子间这般和谐
他没骂我不孝,我也没再讽他不忠。我垂下眼,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不再是忠或奸,而仅仅是我谢子安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