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盛京有名的纨绔子弟,我爹是朝廷内外臭名昭著奸臣。自打我出生起,见的最多的便是我爹与旁人的私相授受,我厌倦了他的圆滑,更厌烦了日日伴我左右的名利与算计,也是自那时起,我便决定
——宁死疆场,不涉庙堂。
待我及冠之时,我便自行请缨镇守边疆。边疆苦寒,风沙蔽月。可我偏爱极此处的恣意潇洒,远了长安那处是非之地,何处不自由?
塞外的风沙连绵不绝,冷月一钩,便离索七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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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之外与沧州地界接壤,人人皆言盛京繁华,可沧州却是恰与之相反,荒山野石举目可见,过往来人无不面露苦相,瘦骨嶙峋。
归京之途过此,我便停在一间茶馆歇脚。彼时,我正引着马绳系向茶馆前的木桩,来往客有二三,瞧这方向倒像是自京城而来。
其一人肥硕相当,走了不消半刻,便需两人搀扶,走起路来,两颊的赘肉便跟着乱颤,烈日当头,叫人瞧了去不免心生油腻。
那人没走几步,但听他道:“你们可知……当朝丞相谢承叫万岁一封密诏抄了家底!说是谢承触了龙威,惹了众怒……万岁当即下令要于后儿个午时将其问斩!”
我手下动作一顿。
我爹?众怒?龙威?问斩?
我脑中忽的有些乱。
我爹是朝中奸佞此话不假。可令我着实想不通的一点便在于皇帝若想扫奸除佞早些年岂非更好?何必拖至今日空落积弊?再则,我爹那些个老底即使不查也均是藏不住的。
这究竟是懒得去查还是有意为之?
顾不得其他,我只得翻身上马,向着京城疾驰而去。
可真到了天子脚下,长安城已然今非昔比。昔日的长安城熙来攘往,多的是些平流之辈,周近摊贩的生意好做,日落昏黄时,便尽是人间烟火气。
然,今日之长安,名流权贵处处得见,勾栏院落,夜夜笙歌,乐师小倌的琵琶曲悠悠荡荡流入街巷,醉得春风几度不忍吹。
周遭酒肆肉铺兴盛,四下弥漫着浓厚的酒肉气,想着先前瞧见的那人,倒是肥的不冤。
我驻足良久,只觉这盛京之大,倒是越发纸醉金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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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着暑意,我去了趟慎刑司,出乎意外地,我一路走得畅通无阻,竟是连一个管役都不曾看见。
我心中存疑却又别无他法,只得顺着牢房一间间去找,末了,才寻见我爹的背影。
我犹记,从前他甚重礼节,即便是衣冠存了褶皱,那也是不应允的。可偏我生来便最忌束缚,我厌倦礼节的规束,更厌极四书五经的掣肘,如此,他又是一言一语的规诫道:“君子,当正衣冠,当守法度,为子死孝,为臣死忠……”
然,每每听至此处,我又不由轻嗤:“身为奸佞,何谈忠君,亦何谈君子?”
亦是自这时起,我与我爹之间的气氛便有些许微妙了。是以到了后来
——我讽他不忠,他便骂我不孝。
可如今,他衣着褴褛,头发也乱糟糟的,几缕白发从发冠中散出来,面上灰尘仆仆,可谓狼狈至极。
哪里还有半分他口中君子的模样?
彼时,他正靠坐在牢门边上,半晌才睁开昏花的老眼扫了扫我。
塞外不比京城水土养人,如今又是七年未见,他辨不清我,倒也不足为奇。
我稍亟待一会儿,才见他张了张嘴,颤颤巍巍地从喉咙挤出几个字来。
“……子安?”
我不轻不重地应了声,随手将我自塞外带来的吃食塞给他。
七年未见,他早瘦脱了相,两只眼眶深深凹陷,那双浑浊的眼像是生嵌进去的。他此番模样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瞧了去,是断然不会将他与贪官奸佞联系到一起去的。
只可惜,我爹贪佞,佞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他兀自坐了一会儿,半晌又悠悠叹了口气,也没同我解释他为何这般囫囵地下了诏狱,便摆摆手叫我回去。
待第二日我再来此,慎刑司已是鸡飞狗跳。我方至门前,便见一人急急从慎刑司里跑出来,嘴里不住嚷着:“谢承……谢承死了!”
我不由一怔。
随即大步上前,挤进了拥堵的人群,但见,我爹横死其间,脖颈间横着一处致命刀伤,那刀口整齐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迹象。
可若说这天下之大,能有如此手笔的,怕也只有殿前司了。然,殿前司四位统领专受圣上传唤,我爹的死,身后属谁的示意,一目了然。
“将军……”
正出神间,身侧忽然有人低声唤了我一句。
我侧目看去,对上一双分外浑浊的眼。
我认得他,他是圣上身边势头正盛的红人,名唤宋德。当年我守疆的文书便是他送来的。可他此刻缘何在此?我心中存疑,皱着眉没说话。
宋德在我面上打量一阵,神色微动。我知他是圣上身边的红人,便自然明白他有那察言观色的本事,如此,他便自然猜的出我心中所想,他压了压脑袋,片刻才低声道:“谢相此番触了天怒,是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然,陛下念将军守疆有功,便想着给谢相留个体面。”
……体面?
我扯了扯嘴角,不禁觉得好笑。
我爹的尸体就横在那处,他双目圆睁,似是刀法之快,以至还未及合眼便匆匆断了气,如同枯枝般的手指还紧紧攥着裂成两半的白馍。
我俯身拾起一块白馍碎屑,轻而易举地捻成了粉末。
“那您觉得此种死法……可算得体面?”
我似笑非笑地问他。
他顿了一下,却是没再看我的眼睛,只将头伏的更低。然,他出口的声音却半分不弱。
“谢相已故,咱家还是劝将军向前看,既有生路,又何必去钻那牛角尖?”
他这话说得不甚委婉,话里的意思分明,这是提醒,亦是警告。
如今,我爹大势已去,墙倒众人推。而我虽守疆七年,却手无实权。现下相府独剩我一人,即便我有心谋逆,也仅是独木难支罢。
如今想来,圣上这盘棋布的实在是妙,我曾以为离了长安便是自由,可就此看来,确是年少意气太甚。竟不知君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浅显道理。
也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世上处处束缚,处处摆布,自由之说早已名存实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