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侯坐在床上,摸着他的竹剑。
他越等就越有力气。
至少现在已有拔剑的力气了。
他像是猎物,更像是猎人。
南宫九在白天时已告诉过他,会有人来。
于是他便等着这人。
门开了。
不多时,这人已进来。
江湖人很害怕开门,生活在平凡中一直都是人所期待的,至少比活在刀尖上舒服。
开门也就意味着打破宁静。
一股血腥和市井的味道冲入鼻中。
一个手中握刀的男人缓缓走进屋,歪了歪头。
漆黑的室内,漆黑的人,掌中是漆黑的刀。
他浑身都是黯黑颜色。
沈竹侯借着月光,只看清楚了那人的身材:比沈竹侯高出一头,满身结实的肌肉,青筋暴起,如同一只猎豹,随时可能冲出去。
那人开口道:“你今天吃了什么?”
沈竹侯道:“一碗稀粥。”
那人淡淡道:“雪香丹呢?”
沈竹侯道:“没吃过。”
那人道:“你没吃过?”
沈竹侯道:“你可以掏出我的胃,仔细看去。”
那人笑道:“我正想这样做。”
沈竹侯道:“可我会很痛苦。”
那人道:“我有个方法能让你一点儿也不疼。”
沈竹侯道:“哦?”
那人道:“你知道麻沸散吗?”
沈竹侯道:“听说过,可已经失传了。”
那人道:“所以我不用它。”
他一字一字道:“死人不会有感觉。”
沈竹侯的人已经有些瘫软了。
他的焰山功最注重一瞬间的爆发,至于现在,还不是爆发的时候。
他道:“你先不要动手。”
那人道:“你肯把雪香丹给我了?”
沈竹侯道:“你知道半面雪香丹吗?”
那人道:“半面雪香丹?”
沈竹侯道:“那还是一整颗药丹,只不过名字不同。”
那人道:“那不要紧,你只说在哪里就好。”
沈竹侯道:“在我胃里。”
那人道:“很好。”
他仿佛很有把握。
一个人有没有把握,只要看他会不会被激怒就好。
真正有把握的人,绝不可能被激怒。
因为他们知道,就算自己再怒,也一定能杀死对方。
沈竹侯很想拔剑,却毫无拔剑之力。
他道:“我知道你是谁。”
那人道:“哦?”
沈竹侯道:“孔屠仁。”
那人笑了,脱下他的黑衣。
右手还是刀,黑衣一旦脱下,立刻被切碎,散落在地板上。
他只一件黯色霓裳,每一片羽毛竟都不鲜艳。
他就是孔屠仁。
世人眼中的孔屠仁,就是一个恐怖到极致的壮汉,尽管穿着一件霓裳。
孔屠仁笑道:“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吗?”
沈竹侯摇头。
他忽又想到还债的场景了。
江湖人心险恶,没有谁只会要债的。
他们还会主动杀人。
孔屠仁又道:“听说你很聪明。”
沈竹侯道:“我的确很聪明。”
孔屠仁笑道:“那你不如猜,我是为了什么而来?”
沈竹侯慢慢道:“连中尘。”
孔屠仁道:“对了。”
沈竹侯淡淡地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孔屠仁道:“什么事?”
沈竹侯道:“祢勿惜派他来杀我,来的人却是你。你只可能是连中尘的手下,专门替他杀人。”
孔屠仁道:“不错。”
沈竹侯道:“该我问你了。”
孔屠仁道:“你问。”
他不拒绝沈竹侯,因为在他眼里,沈竹侯只是死人。
沈竹侯问道:“”
孔屠仁笑罢,手中的刀已拔出来了。
那是一柄镶满宝石的刀。
今晚的月很亮,可没人去看。
月光照在刀身上,映出沈竹侯的脸。
荼白色的脸。
如果没有早上的雪香丹,恐怕他已撑不到这时候。
等的时候越长,沈竹侯的身体便越紧绷。
他一直都在恢复体力。
孔屠仁早在来时就知道沈竹侯的伤,因此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真正的刀客,不可能给别人喘息的机会。
江湖上闻之色变的“屠门三刀”,正是孔屠仁的成名绝技。
他的确没有留给沈竹侯喘息的权利。
这三刀是同时砍出来的,每一刀都对准沈竹侯的眼睛和脖子。
屠门三刀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刀光。
刀光能遮盖住人眼。
刀锋已近,不过三寸。
沈竹侯拔剑了吗?
还没有。
但他手中握着剑,心中也有剑。
刀光一闪,人头已落地。
没人能看到剑光,因为沈竹侯不需要剑光。
他的竹剑,已然插入了孔屠仁的胸口。
快剑斩快头。
这一剑的速度,只能用“闪电”二字形容。如果是旁人来看,则只能见到沈竹侯收剑,连他拔剑的动作也看不清。
沈竹侯微笑着,拆下剑鞘,放回床上。
他就正对着孔屠仁狂妄的表情。
孔屠仁此时还很自大,他的表情根本赶不上沈竹侯的剑。
沈竹侯忽倒下了。
他这一剑本就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加上焰山功发作,体内竟无比燥热。
热汤,他体内真气流动,如同一碗汤。
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这股真气。
他现在有些想找另半面雪香丹。
原来他吃的这半面雪香丹,是阳气最足的;人既失血过多,阳气自然不足。
但他现在阳气过盛,却丝毫使不出力气。
他正欲闭眼,忽又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和孔屠仁很像,却不完全就是他。
这人是从孔屠仁的尸体后面走出来的,没人看到了他的藏法。
孔屠仁的尸体登时倒下。
而那人呢?
这个人既没有拔刀,也没被沈竹侯杀。
可他穿着孔雀羽毛做成的霓裳,闪闪发亮。
月光之下,羽毛竟有了颜色。
新月下的孔雀。
到底谁才是孔屠仁?
沈竹侯此时已很虚弱,提不上半分力气来。
而霓裳人却渐渐靠了过来。
他用手指挑起沈竹侯的下巴,指甲抵住下巴上的肉。
他除了这件霓裳之外,里面只一件紫色布衣,下面是黄布裤子。
他长得很清秀,柳眉细长,也略显白。
沈竹侯终于开口,道:“你是谁...”
二人借着月光,各自看清对方的半张脸。
那人微笑道:“你见过死的孔雀吗?”
沈竹侯道:“没有。”
那人道:“不知道就对了。”
沈竹侯道:“哦。”
那人道:“你不想知道吗?”
沈竹侯道:“现在不想。”
那人道:“那我等你想知道了,再来告诉你。”
沈竹侯沉默了。
死掉的孔雀会很快腐烂,但它们身上的羽毛却不会。
多情的人和孔雀一样,尸首腐烂得很快。
可怎么让孔雀死?
据说满月的时候,孔雀就会发疯。
现在不到满月。
那人自然也没有疯。
他从怀中取了一块帕子,轻拭右手,转身走了。
他走的时候肩膀没有动过,出奇平稳。
这是高手的标志。
武林中的高手,身体每一处都是稳的。
沈竹侯是吗?
他仍躺在床上,大喘粗气。
他从来就没有稳过。
如果人的一生都很平稳,活着自然无趣。
他只练红白剑法,就是担心和伏奎一样,想死却死不得。
痛苦也是种乐趣。
一个人很久不受伤,他的血会凝稠。
很久不得病,身体也决不会很健康。
皓月当空,照着沈竹侯的身体,还有孔屠仁的脸。
孔屠仁的脸还没腐烂。
他根本不是孔雀,而是平常的鸟。
沈竹侯缓缓坐起来,身子晃了一晃,险些再倒下去。
他用腿把孔屠仁拖过来,翻遍了整件霓裳,只找出来三样东西。
白色手帕,火折子,还有一小瓶鹤顶红。
就连银子也找不到一文。
手帕用来擦拭他的刀,火折子用来点亮他的路,鹤顶红呢?
用来毁灭他的路,折断他的刀刃。
一个人能做到随时自杀,也是很难的一件事。
沈竹侯正思索间,忽听得门帘摇动声音,从外面又进来一人。
这人赫然竟是方才走出去的霓裳人。
他一直都待在门口,只是没有进来。
沈竹侯问道:“你还回来?”
那人笑道:“我为什么不能?”
沈竹侯道:“你怎么会来?”
那人道:“问的人应该是我。这是我的家。”
沈竹侯惊道:“你是南宫九!”
那人道:“我不是南宫九,这座绮仁楼并不是他的。”
沈竹侯道:“是你的?”
那人道:“是我的。”
沈竹侯道:“你是谁?”
那人笑道:“你现在想知道了?”
沈竹侯点头。
他点过头后,便觉脖颈麻木,很难转头。
那人叹道:“如果我说出来,你一定很想杀我的。”
沈竹侯道:“除非你想杀我,不然我绝不轻易动手。”
那人道:“好。”
说罢,他的人已站起,咬破手指,鲜血在墙上留下五个大字:休想见帮主。
漆黑的夜,猩红的血。
鲜血一直在流。
深夜总是漫长。
沈竹侯不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你想坐以待毙吗?”
沈竹侯微笑道:“谁会来毙我?”
那人脸色一变,冷冷道:“你若一直在这里,不出一年就会死的。”
沈竹侯一惊,问道:“为什么?”
那人道:“狂河帮上下十三个杀手,每一个都会来的。”
沈竹侯道:“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
那人道:“时机未到。”
沈竹侯道:“所以要想活着,只能听你的。”
那人笑了笑。
有些棋局必须提子,有些则不必。
沈竹侯只剩一气,他是死是活全凭敌人乐意。
他冷冷道:“你想让我去哪?”
那人道:“十日之内到庐陵,找一个叫孔屠仁的。”
沈竹侯道:“孔屠仁就在这里。”
那人道:“我知道。”
沈竹侯道:“你是庐陵人?”
那人道:“正是。”
沈竹侯道:“你才是孔屠仁?”
那人道:“不错。”
沈竹侯道:“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那人道:“现在我不能告诉你。”
沈竹侯叹了口气,道:“那我什么时候见你?”
那人道:“到了庐陵,会有人带你去的。”
沈竹侯道:“好。”
那人欲走,沈竹侯却叫住了他。
他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那人道:“你问。”
沈竹侯道:“你是不是每天都会来这里?”
那人笑道:“这是我的家,随时都可以来的。”
沈竹侯沉下脸道:“你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那人道:“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沈竹侯道:“你的确很有意思。”
那人道:“我只觉得你很有趣。”
沈竹侯沉默了。
以他的体力,恐怕撑不过这十三个杀手。
他现在只能动身,去往庐陵。
一天都不能耽搁。
那人走了,关上房门。
这房本就是他的,而南宫九毫无关系。
这一点让沈竹侯最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