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
如果沈竹侯的伤已好,他决不会坐马车的。
但人从来就是这样,想做的事情一件也做不成。
南宫九陪着他,一起坐上马车。
玄色布帘刚好遮光,让二人并不疲惫。
他们从陕西的绮仁楼出发,直奔庐陵。
碧月长空。
河水反光,和银色丝带一般华丽。
人却根本不想看。
快马飞驰,车子已来到河旁。
河旁才有路,路修在河边。
南宫九掀开车帘,望向水面。
他忽叹道:“沈兄,咱们一定要去庐陵吗?”
沈竹侯不答,只透了透气,又喝了口水。
去不去庐陵,不是他说了算。
一个受重伤的人,逃不出天涯。
那些杀手也在天涯。
南宫九又道:“我走后,你又怎么了?”
沈竹侯抬起憔悴的脸,强笑道:“你告诉过我的,孔屠仁来了。”
南宫九惊道:“他没有杀了你!”
沈竹侯道:“他没有。”
南宫九道:“那你杀了他?”
沈竹侯摇头,道:“也没有。”
南宫九道:“这究竟怎一回事?你若不说,我就让车子停了。”
沈竹侯不答,反道:“我问你话,你只答我就是。”
南宫九已着急,道:“你先告诉我!”
沈竹侯叹道:“我会告诉你的。”
南宫九道:“那你问吧。”
沈竹侯问道:“绮仁楼到底是不是你的家?”
南宫九道:“是。”
沈竹侯道:“你认识孔屠仁?”
南宫九道:“我认识。”
沈竹侯道:“你昨天见过他?”
南宫九道:“没有。”
沈竹侯道:“那就说明你不住在楼里。”
南宫九道:“我一直在后花庭的树下睡觉。”
沈竹侯道:“你很喜欢待在那里吗?”
南宫九笑道:“我只喜欢花,不喜欢睡觉。”
沈竹侯道:“你喜欢什么花?”
南宫九道:“五瓣丁香。”
沈竹侯道:“丁香花的确很好。”
他说到此处,已有些头晕犯恶心了。
土道上尽是砂石,颠簸至极。
南宫九忽道:“你还没告诉我,昨天究竟怎么回事。”
沈竹侯缓缓道:“孔屠仁是两个人,他杀人时是凶狠的样子,直到那个人死,第二个人才会出来。”
南宫九道:“所以...”
沈竹侯道:“第二个才是孔屠仁。”
南宫九道:“所以你杀死的,只不过是他的傀儡。”
沈竹侯道:“连傀儡都算不上,只能是他的影子。”
南宫九道:“难道孔屠仁很厉害?”
沈竹侯道:“你应该是知道的,就我来看,咱们二人加在一起,也斗不过他。”
南宫九道:“等你的伤好呢?”
沈竹侯叹了口气,道:“恐怕也堪堪平手。”
他错了。
沈竹侯只要出手,非胜即败,不可能平手。
胜负向来都是一个瞬间决定的。
南宫九问道:“他让你来庐陵,然后干嘛?”
沈竹侯道:“找他。”
南宫九道:“这人好奇怪,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并非这样。”
沈竹侯道:“你看见的只是他的影子。”
南宫九点头。
这是孔屠仁第一次现出真身。
孔雀也会现形,在满月出现或者死掉的时候。
这一次去庐陵,为的就是这只孔雀。
光已远。
二人正谈笑间,马车忽停了下来。
黑色长刀已劈入马首,紧接着十柄利剑,全部插在了马肚子上。
这十一柄兵器来自十一个武林高手,每一个都武功精炼。
这十一人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就连眼睛也只露出瞳孔。
黑十一。
黑十一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帮,曾经在一夜之间,杀遍了整个银枪帮的人。
据说江湖人见到黑十一的人,七日之内必定暴毙。
“秋月寒江,儿女情长,一见黑杀帮,尽入白骨堂。”
这十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出现,更不知何时到了这里。
沈竹侯正欲下车,又见到土道两旁的丛中,跳出来两个大汉。
这二人一人抬了一匹马,双臂抡动。
马头颠倒,马脚朝天。
他们轻功极佳,眨眼间已来到河面上的小船中。
两匹马分别倒立在船上,直至舟覆。
那二人却早已回到土道上,消失了踪影。
没人看得清他们的影子。
这二人便是江湖上一对有名的兄弟,绰号“来去无踪”。
行万里无踪,退万里也无踪。
从没有人抓住过他们。
但他们一定还藏在附近,等待下一个时机。
沈竹侯和南宫九都怔住了。
这十三个人都是江湖的好手,有藏在暗处的,也有显在明处的。
可他们只有两人。
沈竹侯仍坐在马车上,纹丝不动。
他现在清楚了:动还是不动,结果都只有一个。
南宫九却已然下了马车,手中多了一柄软花剑。
这柄剑是他十八岁时收到的礼物,上面用细剑刻了一枝雪梅,灌上金墨冻住。
软花剑并不软。
可此时剑身已弯成新月样子,迎风抖成长蛇。
四个黑衣人站出来,各立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人一剑,将南宫九包围其中。
他们并不急于杀人。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道:“你们六个也过去。”
其馀六个人正欲拔剑插手,但听得南宫九道:“你们是谁?”
为首的道:“你应该知道的。”
南宫九淡淡道:“我不知道。”
他也不再出剑,只站在人中央。
为首的道:“那你一定没有听说过黑十一。”
南宫九道:“这我是听说过的。你若是他们的人,想来就是黑老大。”
为首的道:“不错。”
南宫九道:“我们何怨何仇,偏要这时候来?”
黑老大笑道:“你应该问问马车里的人。”
南宫九冷笑道:“马车里有人么?”
黑老大道:“沈竹侯。”
南宫九道:“什么意思?”
他话音未落,周围十个黑衣汉子一齐拔剑,每个人每一招都大有不同,集各派精华。
那黑老大的人,竟直直飞出去,凌空抽刀,砍破了马车架子。
一招既出,刀法便源源不断使出。
刀风劲猛,倏地一刀便掀翻了整辆车。
尘埃落地。
刀光也已消失不见。
何等笨重的车,在人手中竟只需一刀便能吹翻。
沈竹侯的人却不见了。
马车已翻,飞尘已定。
除非沈竹侯还躲在车里,完全抵抗住了那一刀的威力。
南宫九见状,正想跳出人群,却被剑阵包围。
黑老大淡淡地道:“沈竹侯也不过如此。”
南宫九对剑之际,再没功夫去杀黑老大,忙叫道:“你们和他有什么仇?”
黑老大道:“无冤无仇!”
说到此处,钢刀直入,掀起一阵狂风。
他即是风。
风中沙烟弥漫,谁也看不清刀剑去向。
南宫九不敢喘息,只怕吸了尘土,更看不清周围一切。
他现在走的是一条绝路。
动如长龙,不动则如泰山。
南宫九就站在原地,提着软花剑。
绝路绝剑。
真正的剑客,杀一人也好,十一人也罢,都只需要一招。
南宫九选择的是不动这一招。
只听得剑身相撞,刀剑混杂一起,必然有所误伤。
却没人发现南宫九。
沙尘飘散。
南宫九见沙石下沉,心头登时一震。
一旦散尽,他就又要对付这十一个人。
他瞟了一眼马车,与之前毫无区别。
莫非沈竹侯真的死了?
他若死,南宫九也不可能活着。
就算活下来,意义也不大了。
南宫九整个人抽紧起来,见四下并无兵刃,方才松了口气。
这就是时机。
一个聪明的屠户,懂得何时动刀。
畜牲在放松的时候,最好下刀。
人也一样。
聪明的刀客,一定也会抓住杀人的好时机。
他松气之时,便是死时。
还未散尽。
一柄钢刀倏地弹出,刀锋正对着南宫九的胸口。
钢刀藏在灰蒙蒙的空气中。
若非仔细去看,谁都注意不到这柄刀。
这一刀是黑老大的杀人绝技“长灭灯”,听说看见的人,三日之后视线昏暗,七日之后只看得清太阳,十一日之后必成瞎子。
不过—看到的人,想必三日都活不过。
刀已至。
南宫九的人却消失不见。
他的人早已顺势后退,空中打了两个筋斗,轻轻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