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吹过,这里没有华山的烟雾,只是暮春而已。
一架车。
车上放着棺材盒子,棺材里躺着一个活人。
虽说是活人,但与死人也差不了多少。
四个穿布衣,头戴白巾的人,正推着车。
只有将死之人才会这样做,而且这种人的朋友一定很多。
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朋友看见死的样子,更不愿意就死在家中。
棺材已经备好了,人还有什么不死的理由?
那人忽然开口,道:“再往西边去。”
一个布衣问道:“先生,再走多远?”
那人道:“不要问我,你们看着哪里风水最好,就停在哪里。”
布衣又道:“我们应该带一个风水师来的。”
那人道:“用不着的。”
又行了几里地,终于看见了平原。
只有这快地平,能埋住棺材。
一个布衣叹道:“就这里吧。”
另一个道:“好。”
突然,四枚袖箭射出,寒光逼人。
这四枚袖箭分别从四个布衣身上发出,其速度之快,天下很少有人能同时躲开。
袖箭是指向棺材的。
而这四枚袖箭,也刚好射穿了棺材。
一个布衣见状,长舒了一口气,笑道:“终于死了。”
另一个道:“这次是死透了。”
四个人中一个紫袍,一个白袍,一个黑袍,还有一个没穿衣服。
黑袍人笑道:“这龟儿子不是想死吗?就让他妈的死一次!”
紫袍人道:“老二,你也不能这样说。”
黑袍人脸色一变,道:“我怎么了?”
紫袍人道:“你不该骂他的,咱们吃他喝他的,总不能还骂他。”
黑袍人目光如锋,扫了几眼紫袍人,冷冷道:“难道你是他的人?”
紫袍人道:“一年前,有个快被冻死的人,就是吃了他的饭才活下来。”
黑袍人道:“难不成你就是那个人?”
紫袍人摇头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江湖上总有这样的人,他们很喜欢朋友,无论是谁都能成为自己的朋友。
而且这种人一定会把朋友当成最好的朋友,哪怕他们只说过一句话。
黑袍人道:“我是你朋友吗?”
紫袍人道:“是。”
黑袍人道:“老子几天前提议杀他,你是第一个赞成的。”
紫袍人道:“我知道。”
黑袍人笑了笑道:“你也知道?”
紫袍人道:“他是我朋友的恩人,却不是我的恩人;就算他是我朋友,也绝对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好。”
黑袍人道:“这就是了。”
白袍人插嘴道:“老二,你见过死人吗?”
黑袍人一怔,道:“我没怎么见过。”
白袍人道:“你现在看看那口棺材。”
黑袍人道:“好!”
他凑近棺材,看向里面时,忽觉得背脊一凉,人立刻瘫软下去。
一枚袖箭,居然正好插入了他的脊柱,从上到下的贯穿!
可周围除了这四个人之外,什么也没有。
棺材里的确躺着一个死人,身中四枚袖箭!
白袍人道:“老二!”
黑袍人直直躺倒下去。
紫袍人道:“是谁幹的!”
不穿衣服的人道:“不知道,我们身上只有这四枚袖箭,如果还有,一定是别人幹的。”
紫袍人道:“这地方有鬼!”
白袍人骂道:“你看清楚再说!”
紫袍人道:“我看清楚了,这地方只有我们四个。”
暮春会很冷,初夏又很热,这个时候是冷热不定的。
就像是江湖中人,你根本把握不住他们的情绪。
白袍人的确害怕起来了。
白袍人道:“难道真有鬼?”
苍凉的杨树,迎风的草坡。
这地方有很多石头,每一块都是凉中有热。
紫袍人道:“你看清楚了吗?”
白袍人道:“我没看清他是怎么死的。”
没穿衣服的道:“我只看见有一个蓝影。”
江湖里有不少关于鬼的说法,但是少有人相信。
不过今天,在白天中,也一样有鬼。
没穿衣服的人也死了。
他的死法和黑袍人一模一样,都是被袖箭贯穿了脊柱。
紫袍人叫道:“快走!”
白袍人却待在这里,反而很镇定地道:“走能走到哪去?”
紫袍人道:“你是说,我们不用走?”
白袍人道:“咱们待在那块石头后面!”
最近的一块巨石。
他们的后背有了依靠,就不再害怕被贯穿脊柱。
紫袍人道:“现在呢?”
白袍人道:“只要有人来,咱们就走!”
紫袍人道:“可是你看不见鬼。”
白袍人冷笑道:“你还信鬼?如果这里有鬼,我们根本不需要多,只要站在这里自杀就好。”
紫袍人道:“所以这里没有鬼。”
白袍人脸色沉下,低声道:“但是有岳靖明。”
紫袍人道:“岳靖明不是已经死了?”
白袍人道:“有谁看见了?”
紫袍人道:“老二就看见了。”
白袍人淡淡道:“他看见的只是一个被钉在棺材里的死人。”
紫袍人道:“这样说,岳靖明根本没死!”
白袍人道:“正是!”
岳靖明在六凶人之中,排名第二,绰号“鬼斧行风”。
他并不擅长用斧子,但却能运剑成斧,运斧成风。
他的人如同鬼魅,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他并不喜欢杀人,却喜欢折磨别人。
他进入六凶人中,竟是自愿的。
剑光一闪,二人都以为自己死了。
但他们并没有死。
他们只是背脊一凉,被人插中了脊柱。
岳靖明擅长这种手法。这种情况下,人并不会短时间内死亡,而会把痛苦延续好几个时辰,才能真正的死。
期间,他们说不了话,吃不了饭,喝不下水,也动弹不得!
等死远比死可怕。
若有人在大街上看见一个穿蓝袍,留散发的人,一定会绕开很远,生怕惹怒了岳靖明。
岳靖明现在也穿着他的蓝袍,握着他的丧门剑。
柳三情睁开眼,看着屋内陌生的一切。
阳光很足,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光了。
路上很颠簸,像是坐在浪里的扁舟,让人想吐出来。
但他现在竟然躺在一个平稳的地方,穿着一件新的白衣。
带道人站在床头旁,笑呵呵地看着他。
带道人开口,笑道:“你醒过来啦?”
柳三情道:“嗯。”他的声音很沙哑,而且衰弱。
带道人道:“你先把这个喝了。”他拿过一小碗粥,喂给柳三情。
粥很甜,这是带道人亲自煮的。
甜粥要比咸粥好喝,尤其对一个病人。
柳三情脸色一变,问道:“这是什么?”
带道人道:“粥。”
柳三情道:“什么粥?谁做的的粥?”
带道人叹道:“甜粥,我做的甜粥。”
柳三情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围和甜粥一样,很甜,不过是恬静的恬。白窗,白被,几颗绿植,还有阳光。
带道人道:“治病的地方。”
柳三情道:“什么病?”他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衰弱了不少。
带道人道:“石榴帮的毒,都是炼过几百天的至毒,你身中暗器,自己还不知道吗?”
他和平日一样,戴着他的眼罩。柳三情认得他,却根本想不到他会来。
柳三情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带道人微笑道:“我是去找一个人的。”
柳三情道:“找谁?”
带道人道:“沈竹侯。”
柳三情沉默了。
他还没看见月何年或者沈竹侯,就已经被人打到濒死的地步。
更何况,最初的无情,不仅没得到深化,甚至有了些动摇。
当一个人怀疑自己的时候,他一定会变。
柳三情变了吗?
还没。
良久良久,柳三情终于开口,道:“道人,这里是西塘吗?”
带道人道:“不是。”
柳三情道:“难道不是你的家?”
带道人笑道:“我本来就没有家。”
柳三情淡淡道:“那这里是谁的家?”
带道人道:“谁的家也不是,这里是华阳客栈。”
柳三情道:“哦。”他的脸色很差。
说话间,一个白发人已然走进来了。他的头发在一夜之间白了不少,呈现出灰白色。
他白发,就是因为他听闻了薛乱的死讯。
他第一次白发,是薛乱被迫成为六凶人的那夜。
柳三情问道:“你是薛白发?”
薛白发只点头,不说话。
柳三情道:“你的人很糟。”
薛白发也点头。
柳三情冷冷道:“我在和你说话。”
带道人道:“薛乱已经被人害了,他自然不愿说话。”
柳三情道:“薛乱被人杀了?”
带道人道:“薛乱是被一柄飞刀杀死的。”
柳三情惊道:“飞刀!”连咳三声。
带道人道:“可能是林婆婆的飞刀,也可能是四杀手的飞刀!”
他又道:“江湖上很少有林婆婆的风声,想必是四杀手的飞刀。”
柳三情道:“薛白发找错了人,我并非要杀薛乱。”
薛白发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比柳三情还显得苍老:“我的不是。”
带道人道:“是余庚年的不是。”
薛白发黯然道:“他杀人无数,却不过是个杀手而已。”
带道人微笑道:“杀人的事情是他们做的。”
薛白发道:“但又是谁指使的他?”
带道人道:“我不知道。”
薛白发叹了口气,道:“我连他为什么在华山都不知道。”
人们都应该见过风筝,也让风筝断过线。
风筝断线的那一刻,就是人追风筝了。
人们以为迟早能追到,但却不明白为什么风筝会越飘越远。
因为有风。
薛乱也是风筝,薛白发是追风筝的人。
江湖就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