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道人微微一笑,道:“也许知道了,会比现在还痛苦。”
薛白发道:“难不成你知道?”
带道人道:“道人不知道。”
薛白发忽冷冷地发问:“你为什么会来?”
带道人笑道:“你说什么?”他的脸色没变,声音也不变。
薛白发道:“我从一开始就奇怪,你人在江南,有什么理由跑到华山。”
带道人道:“你不也一样吗?”
薛白发道:“我不一样!”
带道人道:“你怀疑道人,是来故意打探你消息的?”
薛白发道:“不错。”
带道人大笑道:“可你忘了一点。”
薛白发问道:“忘了什么?”
带道人道:“道人可不是傻子,也不是笨蛋。”
薛白发道:“你什么意思?”
带道人道:“你就以为我不怀疑你吗?”
这句话说完,他又笑起来。
柳三情坐在床上,头上盖一块白毛巾,静静地看着二人争吵。
薛白发道:“你有什么可怀疑的?”
带道人道:“你的动机。”
薛白发道:“我的动机?”
带道人笑道:“你要是只为了薛乱而来,那你昨天夜里就应该走了。”
薛白发道:“石榴帮的人,从来不只为了这些。”
带道人微笑着道:“哦?”
薛白发道:“你笑什么?”
带道人道:“我笑你忘记了石榴帮的另一条规矩。”
“夜不杀人,昼不救人。”
要杀人,就光明正大地杀人;要救人,一定暗中救人。
石榴帮的人,要想行侠仗义,首先要活着。
薛白发道:“难道我要被他杀?”
柳三情开口,道:“你不一定要被我杀,因为无情的人,不见得是杀人的人。”
薛白发道:“可你当时已经注意到了我。”
柳三情忽说不出话。
带道人道:“帮内的规矩,就连我都知道。”
薛白发道:“你知道又怎样?”
带道人笑道:“我既然帮你治好了人,又怎不能多说两句?”
他道:“你来华山,第一要救薛乱,第二就是要找柳三情!这并不是一件事。”
薛白发额头已有些汗,手心也有。他道:“我找柳三情做什么?”
带道人道:“做替死鬼!”
他的脸上浮起惨白的颜色,这是很少见的。
这四个字一句话,一旦出口,薛白发和另一个人都会忍不住的。
他们忍不住要动手了。
薛白发道:“你说什么?”
带道人道:“我说替死鬼。”
薛白发道:“替谁死?”
带道人道:“替你死。”
柳三情插口道:“二位现在就想打一架吗?”
带道人道:“道人不想打架,也不想杀人。”
薛白发冷笑道:“你杀过人吗?”
带道人叹了口气,坐在木椅上。
薛白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盯着带道人。
带道人没有眼睛,可是他的感知能力比任何人都要强。
他在空气中嗅到了恶人的味道。
他道:“杀过。”
薛白发道:“既然杀过人,再杀一个又何妨?”
带道人道:“我也只杀过一个。”
薛白发道:“有一次就有第二次。”
带道人道:“你能说出这种话?”
薛白发道:“你难道不想动手吗?”
带道人问道:“动手?杀谁?”
薛白发大笑道:“你还是想杀人!”
带道人淡淡道:“想杀人,也要看杀谁!”
突然,白窗外面飞进来一枚袖箭,毫无声音。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没有声音是最可怕的事情。他们每天都清理一次耳朵,为的就是能随时听清一切。
但这枚袖箭上并没有声响,就连柳三情也没有反应过来。
它太快了,薛白发是看着它飞过来的。
袖箭直指带道人的眼罩。
突然,袖箭从带道人的眼旁擦过,把他的白布眼罩打落下来。
这枚袖箭极准,无声无息地飞过,恰好命中在带道人眼罩上。
袖箭钉在地板上。
带道人露出了他那双可怖的眼睛。
空洞,而且深邃。
这和婴儿的眼睛很像,如同凝望着深渊一样。
他戴眼罩,是为了不吓到别人。
一个瞎子,他的心境一定超乎常人。
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在瞎的那一瞬间。
微风。
柳三情想下床,可他的人难以动弹,只能喝几口甜粥。
薛白发叫道:“什么人!”
柳三情淡然道:“我觉得他已经走了。”
薛白发道:“道人,你没事吗?”
带道人浅笑,道:“我当然没事,那个人要是没进来,我们是不可能有事的。”
薛白发道:“难不成他识破了?”
他捡起来地上的袖箭,上面除了眼罩之外,还有一张字条。
柳三情问道:“上面写什么了?”
薛白发一字一字道:“你们演得很烂。”
带道人笑道:“柳兄台,你觉得很烂吗?”
柳三情道:“他是什么意思?”
薛白发道:“他的意思是,我们方才的争吵,被他识破了。”
柳三情道:“你们是在演一出戏?”
二人点头。
柳三情道:“演给谁看?”咳嗽三声。
带道人道:“道人从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凶残的味道了。于是让薛兄弟陪道人演戏,以此来骗他出来。”
薛白发道:“可他现在不会出来了。”
带道人道:“这也说明我是对的。”
柳三情道:“那些字像谁的?”
薛白发道:“我看不出来。”
江湖人的字都很潇洒,并不是专门练过,而是他们写的时候用情了。
无情也是情。
无情的时候,也是用情的时候。
带道人重新戴上他的眼罩,端坐着笑。
柳三情道:“纸的背面写什么了?”
薛白发道:“什么都没有。”
柳三情道:“他一定埋伏了很久。”
薛白发道:“不错,现在也有可能待在这里。”
柳三情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在他眼里?”
薛白发道:“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柳三情道:“都在?”
薛白发道:“都在。”
柳三情道:“你试试把字条泡在水里。”
薛白发道:“好。”
就算是书生,也会用到这种方法的。人们不愿意所有人都能看见书信的内容,才用白矾来写字。
水打湿,纸上赫然竟有三个字:你死了。
薛白发道:“你死了。”
柳三情道:“这会是谁写的?”
薛白发道:“不知道,但绝非好人。”
柳三情道:“好人?”
带道人忽道:“他掷暗器的手法很高明,而且很黑。”他根本不看,也能知道掷暗器的手法。
柳三情道:“掷暗器也有说法?”
带道人道:“如果是暗器高手,就会清楚扔暗器时的位置,有多么重要。那个人一定是在窗外跑动的时候扔进来的。”
柳三情懒散地道:“你怎么看得出来?”
带道人道:“我坐在这里,窗外即便有人,也很难只扔在我的眼罩上。”
柳三情道:“所以他方才就在外面?”
带道人道:“正是。”
柳三情道:“我们现在就出去。”
带道人却拦住,说道:“先喝碗粥。”
他煮了一大锅的甜粥,里面放进甜枣、莲子、红薯、桂花酱。
带道人很喜欢桂花的气味,只要吃粥,就一定会放。
他习惯了船上的生活,自然吃不惯客栈的家常菜。
粥很甜,也很顶饱。
柳三情疲惫了一天,终于吃了一顿好饭。
他的胃里有瓜子壳,甚至还有头发。
但今天他吃的是粥。
他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大概一年。
这一年他都在忍。
有些人,只要得了病,就会觉得很放松。
他们喜欢躺在床上,伸开两条腿,再感受清风和清淡的食物。
他们讨厌重病,却爱慕衰弱。
身体衰弱的时候,往往能睡得很踏实。
江湖人很少睡个好觉。
柳三情也是,他能做到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但他锻炼了这么久的无情,却在一天之内,被一碗甜粥打败了。
甜粥真的很香。
柳三情依然淡淡道:“粥很好。”
带道人道:“你觉得很好吗?”
柳三情道:“好极了。”
带道人道:“锅里还有两碗。”
柳三情道:“那就再盛一碗。”
带道人盛完,递去,道:“听说你很少喝粥。”
柳三情道:“我连饭都很少吃。”
带道人叹道:“人生在世,不吃好喝好,就只能受苦了。”
柳三情道:“我受苦,就是为了以后吃得更好。”
带道人道:“不可能的,你除了这些,一定还有想要的。”
柳三情道:“你说得对。”
带道人道:“你想让自己刀法第一?”
柳三情道:“不错。”
带道人微笑道:“然后呢?”
柳三情怔住了。
良久,他道:“然后杀人。”
带道人道:“杀谁?”他虽杀人很少,但也不会在别人提到的时候犯恶心。
柳三情道:“想杀谁就杀谁。”
带道人道:“那你想杀谁?”
柳三情脸色忽变,冷冷道:“你要是再问,就想杀你。”
带道人笑呵呵道:“你要是杀了我,一定会疯的。”
柳三情道:“为什么?”
带道人道:“我问的这个问题,一定是你最不敢想的。”
柳三情不否认。
他现在年纪不算大,还有悔改的机会。
有的人真的无情了一辈子,也强了一辈子,但死法更惨。
柳三情坚信是这些人不够强。
晴天,一排麻雀。
柳家是江湖大家,柳暗花就是柳家的人。
这个家族却在几十年前没落了,因为这个家族的人太多情,遍地留情。
遍地留情,就是遍地结仇。
他们没有一个死于年纪。
柳三情则必须走另一条路,无情。
无情就是绝情,这样很难结仇。
如果结仇,就拔刀。
他逃避仇家的追杀,又学习曾经的刀法,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报仇,让柳家永远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