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侯怔住了,甚至祢勿惜的剑就在他面前,也毫无反应。
疯跛子的话已经说完了。
他没必要再说下去,说不说话由他决定。
沈竹侯终于回过神,问道:“所以—你就是杀了我父亲的人?”
疯跛子苦笑道:“你若觉得是,当然就是。可你不要忘了,是燕依人让我杀的他。”
沈竹侯忽厉声道:“以你的意思,杀了沈箜明的人,根本不是你!”
疯跛子叹了口气,道:“倘若那日没有看见她,想来我也不会出现在白骨崖,不会成为人中疯子,剑中怪客。”
沈竹侯道:“你到底用剑还是用杖?”
疯跛子道:“我用剑。”
沈竹侯冷笑道:“既然用剑,我就先和你斗,再去杀祢勿惜。”
疯跛子冷冷道:“你有把握能再见到祢勿惜?”
沈竹侯道:“有。”
疯跛子道:“你还有耐心听我说下去吗?”
沈竹侯道:“你还要说下去?”
疯跛子道:“一定要的。我的故事还未讲完,而且永远也讲不完。”
祢勿惜插口道:“羊沉景还活着时,他对属下的内斗绝不反对。”
下面的一段话,就都是祢勿惜说的了,但他也是听羊沉景所说。
羊沉景很喜欢讲故事。
天空中横着一片云,地上横着一个人。
人是死人,更是一个无辜的人。
沈箜明。
他死得很惨,但杀他的人并不惨,甚至于更幸福。
可幸福并非武功所能掌握的,一个人武功再强,也不见得幸福。
袁尽一步步上楼,找到了他们约定好的地方。
一座花楼,一间华丽的客房。
但袁尽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也不想去看那些红绿的装束。
他只能看见人,女人。
可客栈里坐着等他的,却不是女人,而是一张字条,上面什么也没写。
袁尽笑了。字条泡在水里,人要说的话已然浮现。
“花月夜”。
谁是花月夜?哪一夜是花月夜?
今夜正是花月夜。
他不撩开粉白色的薄纱帘子,只是把脚伸了进去。
他笑着,已然想到了燕依人的模样。
可有一点他不曾料到的。
字不是燕依人写的,帷幕里也绝不是燕依人。
手起剑落,剑又归鞘。
这一剑很像飞雁,而且是归雁!
剑同雁阵,剑已归。
剑就砍在袁尽的脚掌中,穿过了黑底快靴,深深刺入骨中。
袁尽大惊,人已痛到倒地,手中虽有铁杖,奈何施展不出来。
帷幕帘子又落下,里面人影从未暴露过,藏匿在阴影之中,只似峡中蛟龙,深林猛虎。
袁尽点住自己的穴道,止住右脚鲜血,缓缓开口,问道:“你是谁...”
帐中人只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不说话。
袁尽的铁杖已飞出手,呼啸般飞去。
这一杖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帐中人是谁,即便是燕依人,他也要杀。
这一杖好快。
天下能飞杖的人本就不多,袁尽正是一个。他能将丈八的金杖,如袖箭一样掷出。
可他一定也没有想到,帘子中根本没有人。
“咚”的一声响,铁杖已撞开墙壁,飞到街上。
袁尽缓缓跳到帘前,伸手去拉开帘子。
拉开那帐时,他方才醒悟:帐中人已随那铁杖逃走了。
来无影,去无踪的人。
袁尽躺在床上,不知是哭是笑。
燕依人不见了,又有人来追杀他。
他至少结下了两家人的仇:帘中人和沈箜明的家人。
他甚至躺了一整天,都在等待燕依人归来,依在他的身上。
可他错了。
月当空,月已淡。
燕影飘散。
当天的深夜,本该是一个花月夜。
可今晚只有月,和夜,没有花。
又多了两样东西:断肠人和天涯。
袁尽长叹一声,正欲起身,忽感到一种压力。
剑身的寒气。
他又缓缓躺下,只觉得那剑气就在他周围。
他人在床上,手中并无兵器。但他还有命。
人已站起,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一朵花。
女人爱在帘上挂花,各种各样的花。
袁尽厉声道:“你是谁!”
黑夜,他什么也看不见。
一人答道:“我是来取你命的人。”
袁尽冷冷道:“今天你来过两次。”
那人道:“我的确来过两次。第一次没取走你的命,这一次,你一定会死在我剑下!”
袁尽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道:“我说过了。”
袁尽道:“在下袁尽。”
那人道:“你应认识我的。”
袁尽道:“既然认识,何必杀我?”
那人冷笑道:“曾经你我是朋友,现在你我是敌人。”
袁尽问道:“为什么?”
那人道:“因为你杀了沈箜明。”
袁尽道:“你是...”
那人道:“我是江凭月!”
话音刚落,长剑出鞘,快如蛟龙。剑气压人三尺,剑身已快刺入。
任何人都不想和这个剑疯子决战,他们清楚自己打不过一个疯子的。
江凭月能在一瞬间想出接下来的十招。
袁尽惊道:“江兄!你怎么会...”
江凭月冷冷道:“因为沈箜明也是我们的人!”
袁尽道:“咱们?”
江凭月冷笑道:“不是咱们了,我们是我们,你是你!”
袁尽道:“你...”
江凭月道:“燕依人本就不是我们的人,你却非要听信她言!”
袁尽道:“她不是狂河帮...”剑光一闪,话已落。
人已被剑锋逼出客栈,单脚落地,衣袍却留在了江凭月的剑上。
这对江凭月来说,是耻辱,一个剑客的耻辱。
人已追风上去,人已成为了风。
可他还是没有看清袁尽的人。
袁尽藏在泥坑当中,又冷又重,只像是被人活埋。
活埋终究是活着。
袁尽待江凭月走到街的另一边,缓缓爬出泥潭,贴着地爬到天明。
而江凭月把这一切告诉了狂河帮的头领。
他清楚,袁尽竟会因为一个女人,杀死帮内的兄弟,留着他只会徒增麻烦。
祢勿惜悠悠地看向天空,只好像他就是羊沉景。
沈竹侯道:“你说完了?”
祢勿惜道:“我说完了。”
沈竹侯道:“所以—孔屠仁之所以想杀我,只因他报仇无门,既然很难杀你,自然要杀我。”
疯跛子叹道:“正是,可他不曾知道,我们也是仇人。”
沈竹侯道:“现在,我已有杀你的缘由了。”
疯跛子道:“正是。你动手罢。”
沈竹侯道:“你被我母亲害到这步田地,为何不想着杀我?”
疯跛子道:“我想过,可我现在明白一个道理。”
沈竹侯道:“什么道理?”
疯跛子道:“多情的人总是不能活得长久。”
沈竹侯冷笑道:“可我早晚有一天要死,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疯跛子道:“我说的不是你,是我。”
他又道:“我还明白了一件事,仇恨也是情,多仇就是多情。”
沈竹侯道:“所以你不想再杀我了。”
疯跛子道:“并非如此。我仍然想杀你,不过—我一定会在你之后出手。杀我还是不杀我,都由你决定。”
沈竹侯道:“好。”
祢勿惜忽笑道:“姜枫,你还想活下去?”
疯跛子道:“当然。”
祢勿惜道:“那你觉得,我们之间,谁会赢?”
疯跛子斩钉截铁地道:“他。”
沈竹侯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疯跛子道:“你说。”
沈竹侯道:“温城雪的师父,就是被你杀的?”
疯跛子笑道:“我不认识什么温城雪,但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他正是我杀的。”
沈竹侯咬牙道:“好!”
他忽转头看向祢勿惜。
二人的战斗势在必行,正如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现在不喷发,早晚有一天要喷发出去的。
沈竹侯的人也运起焰山功,身体软热。
自打他消去了仇恨,便一直困在庐陵的一片境地当中。
他很想摆脱,哪怕是金盆洗手,也不叹一口气。
但现在他明白,这些人之所以找上自己,不是因为他是竹刀探,而是因为他是沈竹侯。
沈竹侯这个名字,既说明他是沈箜明的儿子,也说明他是温城雪的朋友。
历史总会带给人天生的仇恨,正像是上天给了人们视力和听觉。
只有这些因素合而为一,才能是一个人。
人,则必有情,必有仇。
至于多情,那并非人们所想知道的。
对情真挚、用心就够了。
沈竹侯抽出竹剑。
这是两个一流的剑客,那是两柄一流的剑。
疯跛子还在呼吸,而且专注于呼吸。
倘若他全神贯注地去看向这场战斗,他一定会憋死。
白骨崖的空气,已因为这两个人而凝固,也只会因为这两个人而凝固。
就此时,东方灰白色的天空中,亮出了一道曙光。
混杂的光,仿佛大地上诞生的第一道光,没有人为它注入色彩,更没有人能记忆起来。
天的东边是苍青色的光。
这是沈竹侯的剑光,虽已黯淡,可毫无疑问是最锋利的光。
另一边玄黑色的光。
祢勿惜早就拔剑,剑光也早就映在白骨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