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之间,无需多言。
沈竹侯只手腕一软,双腿一沉,忽爆发出去。
这一剑并不快,甚至疯跛子也能看清剑路。
不过他们都明白,只要竹剑出手,就会越来越快,永远不会停下来。
祢勿惜的剑却快如闪电,左手捏了剑诀,掌中剑便有雷霆的速度。
他们的剑法,都已达到速度的极限。
沈竹侯留出充足的变化,每一招能蕴藏着无数后着;祢勿惜的剑却只攻不守,不管沈竹侯有多少招数,都一定会有破绽。
竹剑已至,二人的心脏都紧绷起来,似乎下一刻就会炸裂。
迟早会来的。
沈竹侯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早已不惧怕。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想嘲笑自己。
一个人总说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就说明他真的害怕了。
一旦有风吹草动,登时紧张起来,这难道不够可笑吗?
祢勿惜的剑也已至。
二人的剑锋只相差一寸不到,其速度也已快到惊人。
旁人来看,现在就只剩下祢勿惜和沈竹侯两个人,至于他们手上的武器,谁也说不好,更像是一道光。
沈竹侯忽然没了把握。
他看见祢勿惜的剑,离他只有三寸!
三寸,正是生和死的距离,生与死的差别。
他不知道自己的剑离祢勿惜还有多远。
也许祢勿惜的人比他高三寸,手臂也长他三寸,剑身更长他三寸?
沈竹侯陷入迷茫,可迷茫只有一瞬间。
剑尖就停在沈竹侯的胸口,差一指宽度便能插进胸口,插进心脏!
祢勿惜的人站在原地,双眼瞪大,不知是死是活。
竹剑已点在了他的胸口,渗出一滴暗红色的血,轻轻地挂在剑锋上。
晚风拂过二人的脸,也拂过剑身,拂过剑身上的血。
白骨崖的上空,竟也有了光,有了颜色。
晚风,晚霞。
一切能在晚上出现的事物,都已然涌上天边,翻走乌云。
这一柄竹剑,就如同晚风,吹散祢勿惜心底的云,也将他的心彻底吹死。
沈竹侯目光扫动,淡淡道:“你输了。”
祢勿惜一笑,口中竟喷出血,整一口牙都已是血色。
可他仍然笑着,道:“输的人是你。”
沈竹侯道:“我的剑已经能杀了你。”
祢勿惜道:“只要我想,你也一定会死。”
沈竹侯笑道:“可你现在连想的机会也没有。”
话音刚落,剑尖转动,挑入祢勿惜的胸口。
可就这一挑之下,祢勿惜的人已跳到了两丈之外,转身便跑,运起轻功。
可他跑错了方向。
白骨崖只有一个出口,其馀方向无论哪里,都很难出去。
出口就是入口。
沈竹侯忙提一口气,施展轻功追上,却忽地双脚一错,双膝一软,倒在地上。
疯跛子就站在他身后,缓缓走来,叹道:“沈竹侯,你居然练就了一身焰山功。”
沈竹侯惊奇道:“你知道?”
疯跛子道:“当今天下,有八大神功,却没有哪一个让人这样疲惫的。”
沈竹侯笑道:“可也没有哪一种武功,能让人势如火山。”
疯跛子道:“正是如此。”
沈竹侯看了看远处的祢勿惜,道:“我们要去追他?”
疯跛子笑道:“这你问不着我,你若想去追,那就追去。”
沈竹侯道:“可我不知道他能跑到哪里。”
疯跛子道:“整个白骨崖,除了你来时的地方,就不再有出口了。”
沈竹侯道:“白骨崖的四周,只有悬崖吗?”
疯跛子摇摇头,笑道:“它的边界不是悬崖,而是虚无。”
沈竹侯道:“虚无?”
疯跛子道:“如果我告诉你,这几千年来,没有人去过那里,你还会去吗?”
沈竹侯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疯跛子微笑道:“既然这样,我们便无需管他。”
沈竹侯道:“现在我们应该怎样?”
疯跛子道:“不知道。”
沈竹侯道:“还是取决于我?”
疯跛子道:“还是取决于你。”
沈竹侯叹了口气,道:“你能离开白骨崖吗?”
疯跛子沉吟片刻,道:“我恐怕不能活着回到这里了。”
沈竹侯道:“所以你决定走还是不走?”
疯跛子脸色忽变,道:“走与不走,我都不能让你离开白骨崖。”
沈竹侯道:“为什么?”
疯跛子冷笑道:“我说过的,到白骨崖,要么来时是死人,要么离开时是个死人!”
沈竹侯咽了咽口水,拔剑而立。
疯跛子道:“我们之间终究有一战。”
沈竹侯道:“可这一战根本不值。”
疯跛子道:“不错。”
沈竹侯又收剑,道:“既然不值,又何必再战?”
疯跛子道:“为的就是仇恨。”
沈竹侯看了他半晌,双眼发直,竟悠悠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活在狂河帮的阴影里了。所谓仇恨,是人生来就要面对的,也是生来就要结下的。”
疯跛子叹道:“但无论如何,我都已懂了。”
沈竹侯道:“我不在和你说。”
疯跛子道:“我也不在和你说。”
沈竹侯道:“你既已懂了,我又何必杀你?”
疯跛子笑道:“那...”
沈竹侯似已醉了,但又并未醉。
他道:“那你何必死守白骨崖,片刻不离它半步?”
疯跛子道:“因为葬人的人,也很有可能与我一样,是个多情的人。”
沈竹侯道:“葬人的人,不是多情的人;天底下多情人里,有一个是一定要杀的。”
疯跛子问道:“是谁?”
沈竹侯眼神晃动,看向白骨崖的入口,一字一字地道:“他来了。”
人影单薄,并无先前亮丽。
但他的一举一动,迈腿和收腿,都带着这种华贵的气息。
他的人华贵,衣服华贵,刀也华贵。
只可惜,他的身世并不华贵。
他正是孔屠仁。
孔屠仁来的时候,身上卷着狂风和死气,只要站定,他就是一个死人。
没人能在他眼里看到火光,只有白茫茫一片,中间点上墨色的眼珠。
他的眼色只像是洇墨,让人看完觉得无力。
他已站在疯跛子和沈竹侯的面前,开口问道:“这是白骨崖么?”
疯跛子一怔,问道:“他就是你说的人?”
沈竹侯点了点头,仍然躺在地上,道:“这里不是白骨崖,这里只是个埋人的鬼地方。”
孔屠仁却笑了,笑容很惨。
他冷笑道:“这里是不是白骨崖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竹侯在这里,这就够了。”
沈竹侯一惊,道:“你今天也想杀我?”
孔屠仁摇头,道:“我今天是来求你的。”
沈竹侯冷冷道:“求我?”
孔屠仁道:“我想求你找一个人。”
沈竹侯问道:“你要找谁?”
孔屠仁道:“连中尘。”
沈竹侯笑道:“我忽然也想找一个人了。”
孔屠仁道:“谁?”
沈竹侯一字一字道:“温城雪。”
孔屠仁叹道:“温城雪早就不在我手里了。”
沈竹侯瞳孔一缩,厉声道:“你说什么?”
孔屠仁道:“他已经不在友世楼了。”
沈竹侯忽站起,竟又眼前一黑,摔了过去。
疯跛子缓缓扶起来沈竹侯,让他靠在坟墓上。
他插口道:“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人,至少你该清楚,他把朋友看得最重。”
孔屠仁冷笑道:“他是昏死过去了吗?”
疯跛子道:“他要昏死过去,下一个就是你。”
孔屠仁问道:“你是谁?”
疯跛子冷笑道:“既要找他,何必问我?”
孔屠仁道:“我既问了,何必不答?”
疯跛子等了很久,直到沈竹侯彻底醒过来。
沈竹侯叹道:“祢勿惜已经跑远了。”
疯跛子点点头,道:“他已经跑远了。”
这是什么时候?
上午。
整个天都已泛白,白骨崖的天空,终究变成白色。
可有些人的心里却灰暗下去。
沈竹侯坐在坟前,沉思了很久很久。
没有人敢打扰他,或许所有人的话他也听不进去。
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沈竹侯已然站了起来,拍了拍青布收口薄裤。
他慢慢地道:“姓孔的,你问吧。”
孔屠仁问道:“你终于想完了?”
沈竹侯冷冷道:“不是这个。”
孔屠仁道:“那是温城雪?”
沈竹侯道:“也不是。”
孔屠仁道:“连中尘?”
沈竹侯道:“正是他。狂河帮的头号杀手。”
孔屠仁道:“可我是狂河帮第七杀手,既是帮内人,又怎会到自相残杀的地步?”
沈竹侯道:“你们之间可有恩怨?”
孔屠仁道:“并无恩怨。”
沈竹侯道:“你知道他在哪?”
孔屠仁道:“我们本已定好,十日之后,白龙江平桥上见,谁知十天以后,他根本不在那里。”
疯跛子和沈竹侯都是一惊,他们所定的日子,也是十日。
孔屠仁叹了口气,道:“你们虽与我有仇,可在找到他前,不会动手的。”
疯跛子冷笑道:“你以为你动了手...”
说到此处,沈竹侯已打断了他。
有时候,人真的会崩溃。
不信任就是崩溃的最大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