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镇,空巷。
夕阳西坠,人就再看不到阳光。
长街连着无尽。
偌大长街,竟无一人。
这长街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哪怕再繁华。
人人都清楚这一点,于是没人想让街繁华起来。
银星隐匿在长空中,更没人愿看。
若是平常人,他们一定耐不住寂寞。寂寞不是孤独,比孤独更恐怖。
孤独的人,内心一定强大;寂寞的人,他们已无依无靠。
年家若却从来不寂寞。
他的确孤独,孤独到数天上的星星。
他曾经七天七日都在数星,直到饿昏过去。
他现在也昏迷不醒。
落日余晖,洒在年家若的身上、脸上,只显得苍凉忧郁。
日月本该一色,都是忧伤的蓝。
可人不想如此。
满天死气之中,竟有生命嘶鸣声音,长街的一头,两匹快马赶来。
它们仿佛是从天的另一边来的,就如同它们才是天地的起点。
风已起,风已停。
风停声止,可寂寞还在。
马已至,人飞身下马。
这二人都是一件黑裘,与镇子融为一体,不让任何人看清。
可人们不需要看清他们。
就像是天空的尘埃,既没有看的必要,也很少有看到的能力。
想要隐匿的人,他们天生就隐匿着;而一个人就算隐退,他也一直都是他,不可能改变。
人如尘埃,马如灰烬。
这二人二马,毫无动静。
年家若仍不醒。
黑裘汉子已等不及了。
他们这次来,就要找年家若。
一个人开口,道:“他就是年家若?”
另一人点头道:“绰号‘万里飞环’,想必就是他。”
一个低声道:“无形,你说他为什么闭着眼?”
另一人正是江湖上绰号“大象无形”的向五行。而方才说话的人,一定就是“大声若希”盛若息。
盛若息高声道:“他看不起我们!”
声音虽高,却稀稀落落,不像一个人的嗓音,倒像是一群人的。
向五行冷笑道:“这他妈的能忍吗?”
盛若息道:“既已忍不了,那就乾脆不忍!”
两柄刀。
卷刃的刀。
刀快吗?
不快。
刀锋利吗?
不锋利。
但卷刃的刀,放血要比正常的刀狠。
刀已落。
他们眼睁睁看着刀尖插入年家若的胸口,鲜血喷出。
这一次毫无意外。
向五行略紧张,喘息道:“是了,现在他一定死了。”
盛若息冷笑道:“你还不知道他的人吗?你若轻易杀了他,那你一定是认错了人。”
向五行道:“不可能。”
他翻过年家若的身子,看着脸。
何等诡异的一张脸。
年家若诡异地笑着,仿佛他死前还做着美梦。
盛若息道:“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向五行问道:“什么事?”
盛若息道:“他会不会突然出现,然后杀了我们?”
向五行淡淡地道:“这样的长街,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既没有人,那就永远都没有人。”
盛若息道:“如果年家若就是你呢?”
他不等向五行反应,又道:“大象无形,你从五大雪谷出发以后,一路上就从未用过这一招。”
向五行道:“姓盛的,你怀疑我不是向五行?”
盛若息道:“我怀疑的不是你,是向五行。”
向五行道:“你以为他根本不是他!”
盛若息点头道:“你到底是谁?”
向五行道:“我就是我,我就是向五行。咱们既已杀了年家若,就该当回去领赏。”
说罢,他已然斩下年家若的头颅,翻身上马,晃动缰绳。
盛若息却道:“且住!”
话音落,人头也落。
卷刃的刀要想斩断头颅,可不是易事。
但向五行的那颗头,却分明地掉在两匹马之间。
盛若息收刀,长叹一声。
紧接着,大笑。
这份功劳必须只属于他。
三千两银子,一件金锁子甲,一柄二十八缺刃刀。
他都想拿到,于是必须杀了向五行。
有些东西只有放弃才能获得。
尤其是利益,可你放弃的就是朋友。
盛若息笑着,把头颅提起,飞身上马。
可他并没有坐在马上。
仿佛一个骑士,静静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余晖把他的轮廓映得挺拔,正如寒松。
死镇又死人了。
环,飞环。
环是用烂银打造,周身布满倒钩。
它紧紧锁着盛若息的喉咙,悄无声息地带走生命。
飞环快吗?
没人知道。因为没人能看见飞环,除非已被飞环击中。
飞环的速度,已经快到看不见。
狂发人。
一身秋色长袍,里面是白布衣,脚下银边黑靴。
他才是年家若。
一个放荡不羁的侠客,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
他单脚站在马上,单手接住飞环,稳得出奇。
年家若笑道:“你杀我也好,不杀我也罢,我都不会主动杀你的。”
盛若息已经死了,翻着白眼。
年家若又道:“可你却害了你的朋友。”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陷害朋友。
他手里的别恨轮,杀的就是仇恨朋友的人。
这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武器。
它的主人,更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人。
之前死掉的人,不过是年家若做的假人。
年家若下马,随后留在长街。
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长街里,空巷中,走出一人。
那人似一直在等,又似凭空出现。
他脸上写满忧伤、冷漠。
他走路很慢,双肩不动。
他好像一出来,身旁就连着一周的尘埃。
他站在巷子口,问道:“你才来吗?”
年家若微笑道:“我很久之前就来了,不过一直在喝酒。”
他喜欢酒,麻木人要靠酒,因此救人也要靠酒。
那人冷冷道:“你方才躲在哪里?”
年家若道:“我没有躲,就在长街的另一头罢了。”
那人忽道:“你还准备待在这里?”
年家若摸出酒壶,又喝一口。
他递给那人,那人便饮了一口。
二人如此往复,直到喝完了酒。
年家若笑道:“你放心,我喝完这壶酒,已经要走了。”
那人道:“你有把握吗?”
年家若道:“有做什么的把握?”
那人道:“找人,杀人。”
年家若道:“我有让他找我的把握,也有杀了他的把握。”
那人淡淡道:“很好。”
年家若道:“可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他缓缓地道:“理由。我还要杀他的理由。”
那人道:“孔屠仁屠过城。”
年家若大笑道:“这不足为奇!”
那人道:“那你要怎样的理由?”
年家若道:“如果他背叛了朋友,我才会杀他。”
那人道:“好。”
他又道:“你知道—孔屠仁是两个人吗?”
年家若道:“哦?”
那人冷冷道:“平日里的孔屠仁,还有屠城时候,都是他的弟弟。唯独弟弟死了,他本人才会出来。”
年家若道:“那现在呢?”
那人道:“他已害死了弟弟。”
年家若道:“竟是这样!”
年家若的确是杀手,可他只杀害过朋友的人。
教人惋惜。
如果是沈竹侯,他决不会寄人篱下,只为别人做事的。
不是秋天,可胜似秋天。
秋色的人,秋黄的脸。
他的人在街上,心却远在天涯。
他又从长街的另一头离开,正像向五行和盛若息从那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