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山,纯黑的土。
山外有庙。
聘菊庙内,只有安静。
黑衫人凝望着顾帆的尸体,长长叹了口气。
这是他们的师父,可当徒弟的却全然不知道师父的一切。
他们很了解别人吗?
他们甚至连自己都未尝了解过。
他们只懂得怎样用好手中的杖,而后杀人。
江湖上还有一样东西,远重于人命。
就是人心。
赵通明之所以能几次活下来,靠的就是他洞察人心的能力。
黑衫人望向天,悠悠地道:“他说过,这世上本来就有仇恨的,人不可能自由自在地过活一辈子。”
胡子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疯跛子。”
黑衫人道:“正是。”
他们师兄弟总共三人,性情大不相同,却都做着同一件事—找凶手。
江湖上很少有疯跛子的传言,也很少有人听说过。
胡子转过身,细看顾帆头骨的伤口。
他的眼睛几乎贴在顾帆的头上。
伤口无毒,但有香味。
香味来自花,花香。
这种花香一定是玫瑰花的味道。
胡子闻得出来,说道:“这是玫瑰花的味道。”
黑衫人道:“谁会带着玫瑰花?”
江湖上爱花之人极多,却少有用花杀人的事情。
黄袍人道:“一定爱花之人,才会随身带着花。”
胡子摇摇头,道:“若只是带着花,怎么可能花香仍在?”
黄袍人沉吟道:“看来这个人的兵器上,就涂着花液。”
胡子道:“疯跛子是男人还是女人?”
黑衫人道:“想来是男人,可是男人怎会在兵器上涂满花水?”
胡子站起身道:“依你之见,疯跛子该是个女人?”
黑衫人道:“不错。”
黄袍人却道:“可你们昨夜听说了吗?丑时时候,老头子出去了一趟。”
胡子急问道:“他做什么去了?”
黄袍人道:“是有两个来借宿的人,但二人之中,却有一个被赶走了。”
胡子道:“想来是个女人。”
黑衫人附和道:“老头子只有三条规矩,后两条想必没人不答应的。”
胡子沉思。
黄袍人道:“可我那时候借着灯光,看见外面的两人,都是不像是女人。男人也会有不男不女的。”
黑衫人冷笑道:“那照你说法,疯跛子也会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不男不女的人?”
黄袍人点头。
“非这一天不可吗?”
“非这一人不可吗!”
“难道唯这一天,这一人?”
意外和巧合,这是人生中最具有迷惑性的两样事物。
它们本质上相同:人永远分不清,一件事究竟是凑巧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于是师兄弟三人,都对昨夜来的二人产生怀疑。
胡子忽两眼放光,叫道:“我知道了!”
小猴儿、空儿、黑黄二人齐声问道:“知道什么了?”
胡子垂下目光,看着顾帆的床。
他缓缓走过去,就要抓住疯跛子的线索。
他道:“有人借宿时候,老头子偏要人睡在床上,备好被枕,这一定别有用心。”
黑衫人道:“难道就为防备疯跛子?”
胡子道:“大概如此。”
小猴儿道:“老师父总爱睡在角落里,也是为的这个?”
胡子道:“想来正是如此。”
他倚在床边,又道:“疯跛子时刻都在等待,一旦师父瘫在床上,他便有动手机会。”
黄袍人皱眉道:“总有一点很奇怪,那疯跛子若直盯着师父看,他何时出手都一样。”
胡子道:“这一点我也不懂。”
人会有很奇怪的习惯,而这些习惯在死后都会成为谜团。
顾帆的习惯就是永远睡在床的一角。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和他的死有关了。
黑衫人叹道:“可即便这样,那疯跛子究竟是谁,也很难想到。”
胡子道:“我们先去问了昨天的二人,再回来看。师弟,小猴儿,你们看着这里。”
黑衫人问道:“你有把握,他们还没走?”
胡子道:“就算走也走不远。”
黄袍人和小猴儿留下。
其馀的人也有留下的,不过大多是跟着去了。
尖尖的屋檐底下,立着两个人。
人不愿意离去,更不愿意待在这里。
不愿离去,是还想休息。
不愿待下去,就因为不想惹事。
沈竹侯和南宫九都不想再惹一件事了。
他们惹的事足够多了。
二人背靠着庙门外的柱子,闭眼歇息。
谁都不想睁眼。
忽听得背后一个叫声传来:“二位留步!”说话的正是胡子。
胡子赶来时,黑衫人已然站住了。
沈竹侯仍不睁眼。
留步了吗?
留了。
但他们绝不想让步。
胡子喘息道:“你们二位,谁是...”目光晃动,扫在二人身上,又停在南宫九身上。
他有把握,这就是那两个借宿人。
更有把握的是,南宫九就是那个不男不女之人。
南宫九竟开口,道:“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赫然便是阎阴四功中的声功。
所谓声功,不仅仅要会模仿女人的声音,还要模仿男人的声音,甚至下雨天的声音。
胡子一怔,转头道:“师兄,你看出来了么?”
黑衫人冷冷道:“我看出来了,他们根本不想理你。”
南宫九冷淡地道:“你若有事,去庐陵找人。”
沈竹侯也道:“你们庙主人已说了,我们也不进庙去,只在外面睡觉。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黑衫人道:“当然可以,不过先回答了我。”
沈竹侯道:“回答什么?”
黑衫人下定决心,问道:“你立在这里不走,是不是根本走不了路?”
他现在认定沈竹侯才是那个不男不女之人。
沈竹侯受伤严重,声音自然微弱,让人听不出粗气。
沈竹侯道:“我当然能走,不过不想走。”
黑衫人道:“哦?”
沈竹侯叹道:“非要我走给你看?”
黑衫人道:“不然我不会让你留在这。”
沈竹侯长叹一声,随即大步前进。
他走得很快。
走路时闭着眼并不碍事,但碍事的却是路上的人。
人会动,可这些人不会。
那十八个举火炬的人仍在。
沈竹侯已到十八人的中间,忽站住了。
就因为风声。
他听见四周有人抬手的风声。
旁人看来,那十八个人毫不动弹;可在武林高手眼中,他们想动却根本不能动。
沈竹侯又走了一步。
这一步很像一个跛子,可他毫不在意。
脚落地,人三晃。
他竟又一次站住了。站住之后,缓缓张开眼。
十八个汉子,十八根火炬。
十八个稳如泰山的杀手。
如果仔细去看,这十八个人已不再是原来的十八个人。
他们来自江湖各处。
有偏远的西北,或许京城来的,更或者是江南来的。
可无论从哪里来,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杀人的人。
这十八个人在江湖上很有名,号称“十八环”。他们杀人的手法很特别,只需要站成两列,每隔一会儿便运气抬起火炬,再极快放下。
站在两列之间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发昏,最后在十八个人中间环绕,晕死过去。
沈竹侯听见了很强的气。
气息是能被发现的。
火炬之间的气息远比真气猛烈,每一次升降,都让气息流到一侧。
他霍然转身,厉声道:“快走!”
南宫九方才还闭眼,此刻一听沈竹侯叫喊声,登时睁眼。
他还不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但沈竹侯的人已开始摇晃,每一步都是一个踉跄。
南宫九飞身过去,挺出软花剑,剑锋斜指,正刺破沈竹侯的指肚。
渗出几滴鲜血。
沈竹侯清醒了几分。
让人感到痛,是缓解麻木最好的办法。
这一招无论对人,还是对整个武林,都最管用。
众人闻到一股奇特的花香,陶醉之时,南宫九已然拉住沈竹侯的手,将他拽了出去。
南宫九的身法很快,他从小便和轻功高手郭痴一齐训练。
紧接着,剑光乍现。
红光只在一拔一收之间闪过,却好似一直存在。
软花剑点中了十八个汉子的玄机穴。
十八个汉子转眼间已全倒地,一声也不吭。
南宫九收剑。
他的剑上一滴血也没有,他也不允许剑上有血。
血会玷污一柄剑。
沈竹侯想吐。
他趴在一棵梧桐树上,双手抓着树皮。
树木的味道很厚重,让人心沉。
胡子和黑衫人已惊愕,不管是二人的武功还是情谊。
沈竹侯只说了“快走”二字,结果活下来的却有两个人。
南宫九也根本没走。
他们是朋友。
朋友又如何?
师父不算朋友吗?
胡子脸色依然铁青,朝沈竹侯道:“你就是一个跛子,还是个疯子。”
突然,胡子的人已飞了出去,脊椎直直撞在屋檐上,整个人几乎翻折。
他摔下来的时候,脸上多了一道血。
剑光一闪。
胡子的长胡子全被削掉,只留下乾乾净净的下巴。
他的山羊胡,都贴在一柄软花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