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九死盯着胡子。
剑用久了会钝。
若砍在人的骨头,或筋肉处,便会毁剑锋。
南宫九不想让软花剑毁在一个废物手里,于是他只削胡须。
他开口便厉声道:“你不知道十八环吗?”
胡子瞪大眼睛,只喘气。
黑衫人冷冷道:“他的确不是跛子,可你是跛子!”
黑衫人鼻子很灵,能闻出花香。
南宫九并不说什么。
沈竹侯靠着梧桐树,忍不住问道:“你要找一个跛子?”
黑衫人道:“还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带着花香的跛子。”
沈竹侯道:“你觉得是我们?”
黑衫人道:“你不男不女,他带着花香。”
沈竹侯冷笑,摇头道:“我们都是男人,都没有花香。”
黑衫人道:“他身上就有花香!”
沈竹侯道:“你知道女人身上的胭脂味吗?”
黑衫人道:“自然知道。”
沈竹侯道:“男人能和女人在一起吗?”
黑衫人点头。
隔了良久,他不愿讨没趣,便背上胡子,一起回去了。
沈竹侯就是在骗黑衫人。
他现在不想知道庙内怎么样,他只想搞清楚这十八个人究竟是谁派来的。
二人又立在柱子前,闭着眼。
屋檐很远,人影更长。
萧萧白发,又一副沧桑面孔。
十八张衰老的脸。
沈竹侯望着他们的脸,忍不住想叹气。
这是十八个硬汉子,也是十八个杀手。
他们必须时刻都动,如果不动,就会更快衰老。
人能活着,就是因为人在动。
沈竹侯抓起一人,拖到聘菊庙的后面,独自审问。
暗石淡花。
柳树笼在阴影下,反倒温暖。
汉子就靠在杨柳树下,解了穴道。
他并不跑。
他根本跑不掉。
汉子先开口,问道:“你要把我怎样?”
沈竹侯淡淡地回答:“审你。”
那汉子道:“审我什么?我一来不曾杀人,二来不曾奸淫,第三也不偷盗,比你清白得多。”
沈竹侯听罢,竟笑了笑,笑道:“你认得我?”
那汉子道:“怎会不认得?”
沈竹侯笑着道:“你说来听听,我是什么人?”
那汉子道:“你是沈竹侯,竹林的竹...”
沈竹侯忙道:“别再说了!你认得我就够了。”
那汉子问道:“我认识你又怎样?”
沈竹侯道:“你们十八个人,方才都很想杀我?”
那汉子道:“那是自然。”
沈竹侯冷笑道:“怎是自然?难道我是该死之人?”
那汉子点头道:“你就是该死的人。”
沈竹侯道:“哦?”
他以为这汉子随口胡诌,编出几个名头就能骗过大名鼎鼎的竹刀探。
那汉子道:“我们今天清晨才赶来的这里,料知你一定还在此处,便摆出阵法。”
沈竹侯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就在这里?”
那汉子道:“是公子说的,我们照做就是。”
沈竹侯眉头一紧,愈发觉得不对。
公子会是谁?
沈竹侯认识的人中,除了柳家的公子柳三情,便再无一人了。
难道是柳三情?
那汉子接道:“你果然就待在那里。看来公子所说,没一句是假。”
沈竹侯问道:“公子?”
那汉子道:“是一个穿着华贵的人,至于他究竟叫什么,我也不大清楚。”
沈竹侯长长叹了口气,坐在杨柳边上的石头上。
他现在只想回到从前,这辈子都待在西塘。
人是会崩溃的。
他到江湖来,是为自由;可江湖还给他的,是无数个限制。
那些限制他的人,全是追求自由的。
孔屠仁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穿着华贵,举止优雅,正像是一个公子哥。
他派来十八环来,也就是为了杀沈竹侯。
只要沈竹侯还活着,他就会引来无数的杀手。
于是沈竹侯问道:“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那汉子道:“他的腿上有伤,又是个敏感多疑的人,决不会轻易出来的。”
沈竹侯道:“他是派你们来,只为杀我?”
那汉子道:“不错。还有一人让他找你,他只说找你便是要杀你。”
沈竹侯沉吟道:“你还记得那人名字?”
汉子道:“不记得了。”
沈竹侯道:“是不是连中尘?”
让人说出口,的确很难。
可让人听一遍再认出来,却很容易。
汉子点头。
他道:“正是他了。”
沈竹侯忽问道:“你是在庐陵受任?”
汉子道:“庐陵城里。”
沈竹侯道:“在街上还是屋里?”
汉子道:“友世楼里。”
沈竹侯道:“友世楼?”
汉子道:“庐陵最繁华的地方,只可惜无人敢去。”
沈竹侯道:“为什么?”
汉子道:“一旦进去,除非带着一块木牌,否则二十六个打手,能把人活活打死。”
沈竹侯道:“原来如此。”
顺着朱红墙壁。
轻盈的人,轻盈的步子。
他整个人都很轻浮。
风不起,衣袂却飘。
袖口晃动。
他明显已生气了。
他微笑着,盯着沈竹侯。
可笑容不代表一切。
他的眼神里藏着火,甚至要喷出来。
沈竹侯和汉子谈话之时,南宫九已到了。
沈竹侯问道:“你来了?”
南宫九垂下脸,道:“我来了。”
他又道:“你们搞清楚真正的凶手了?”
沈竹侯道:“什么凶手?”
南宫九道:“杀顾帆的凶手!”
沈竹侯不解。
他的确知道顾帆已死,可他完全不懂这和十八环之间有什么关系。
南宫九已低下头,看着他的软花剑。
现在他只相信两样事物。
他的剑,他的手。
沈竹侯道:“顾帆死了。”
南宫九道:“他昨夜死了。”
沈竹侯苦笑道:“我不想惹上这件事。”
南宫九道:“哦?这件事,难道和你无关?”
沈竹侯道:“难不成有关?”
南宫九沉声,忽道:“竹侯,我们在烟雨客栈的时候,你为什么偷跑出去?”
沈竹侯道:“你说什么?”
南宫九道:“还有风尘客栈,又为什么趁我睡觉,溜到外面?还有正午时候打尖,你去找了两个时辰的饭馆子,最后只带来三个烧饼。”
沈竹侯道:“每一晚我都一直躺在床上,何时离开过?那三个烧饼,在荒芜地方又多难得?”
南宫九道:“你若再胡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嗓音尖锐,再加上本就愤怒,其声音之诡异,只像夜间的魍魉。
沈竹侯浑身都是一激灵。
他道:“你今天很奇怪。”
南宫九道:“如何?”
沈竹侯道:“庙外那些人,还都在那里吗?”
南宫九道:“不在了。”
沈竹侯道:“你把他们放走了?”
南宫九道:“我把他们放走了。”
沈竹侯道:“你这样做,就是因为听了别人的话?”
南宫九道:“不错,我就是。”
沈竹侯太息道:“你信得过别人,信不过你的朋友?”
南宫九道:“我宁愿相信他。”
沈竹侯道:“是谁说的?说了什么?”
南宫九道:“一个瘸腿大盗。”
沈竹侯失声道:“路之简!”
路之简是江湖上头号大盗,自称“大盗至简”,绰号“探囊手”。
他作为大盗,从来不偷人财物,只偷走人的心智和生命。
他多情,却被人断腿。
南宫九道:“我不认识他,可我能从他身上的气息判断出,那一定是江湖的前辈。”
沈竹侯道:“那他告诉你什么?”
南宫九冷笑道:“你难不成还不知道?”
他缓缓道:“杀顾帆的人,就是你。”
沈竹侯道:“我?”
狂风。
沈竹侯知道风中拔剑有多么困难。
可他仍没有把握。
南宫九若想杀他,早便拔剑。
但南宫九不拔剑,也正是因为朋友。
长发飘飘。
狂风中,二人只剩下一条影子。
沈竹侯在风中立住,说道:“你根本不把我当成朋友。”
他又道:“就算顾帆的人是我杀的,这也和你无关。”
南宫九道:“你承认了。”
沈竹侯道:“我并没承认。”
南宫九不睬他,接道:“原来在我身旁的,一直就是个杀人的人。”
沈竹侯冷冷道:“我杀过很多人,但从来不杀朋友。”
南宫九道:“我则和你相反。”
沈竹侯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杀我,已经不惜一切了吗?”
南宫九道:“我不是要杀你,而是想让你认罪。”
沈竹侯道:“我本就无罪。”
南宫九道:“可顾帆的死,又是谁做的?”
沈竹侯道:“我一不知道,二也没有必要。昨天夜里他还去开门,我若只为这件事杀他,也太残暴。”
南宫九道:“你曾经一直是个名探。”
沈竹侯道:“我是。”
南宫九道:“原来名探也会杀人的?”
沈竹侯道:“当然会,可不会滥杀。”
南宫九道:“如今我也是名探了。”
他说罢,转身离去。
离开是最自然的。
轻舟载满人,如要再上去,一定先下来些人。
沈竹侯想追。
他却赫然停下,不知该不该追。
他失去的是朋友。
得到的呢?
孔屠仁还会派杀手来,到时候又怎样?
深夜。
烛火星光。
寺庙的门大敞,无论天还是灯,都亮得通透。
不眠的人,看着已长眠的人。
就在昨夜,他们还都是未眠的人。
那扇门,也是合上的门。
一个人正在长叹。
他不得不长叹。
叹生命的不自在。
沈竹侯站在顾帆尸体前,几乎闭上了眼。
顾帆躺在棺材里。
人既已死,又何必装在密闭的盒子里?
难道人的结局,就都只这样?
一口棺材,一具尸体,叫作束缚。
一个人,一柄剑,却叫自在。
沈竹侯还没躺进棺材,却如同棺材中的人。
一个人,一具尸体。
无论是谁,都有杀他的本事。
无论是谁,也都有摧垮他心理的能力。
还是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