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夜无月,何处无人?
竹柏并不常见,人却时时刻刻都能见到。
星夜。
叶南狮很疲惫,但同样松了口气。
今夜没有狮子,也没有无边无际的林。
可有一个女人陪着他。
小杨待在他身旁,始终要还回去那几十文钱。
西风亭,偌大的亭子,竟只有一样东西。
黑暗。
叶南狮笑道:“杨姑娘,你当真不害怕瘸腿大盗?”
小杨道:“我自然不怕,这里人们说过,那姓路的一旦出来,他们都会知道的。”
叶南狮却道:“他们知道又有何用?”
小杨道:“我自然斗他不过,可是这里的人武功都在他之上。”
叶南狮道:“哦?”
小杨道:“镇上的人,都是些名门后代,或是高手的徒弟,武功都在我之上。”
叶南狮道:“与我比起来呢?”
小杨微笑道:“这倒很难说了。”
二人谈笑之间,叶南狮已站到了亭子中心。
他们的路线很奇怪,并非径直,而是曲折的走法。
她忽站住,握住叶南狮的双手。
她的手不大,两只手合在一起,也仅仅只能抓住叶南狮的一只手。
叶南狮早卸下来那一副铁爪手套,静默地立在原地。
小杨问道:“我听人说,路之简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南狮只浅浅笑了笑,道:“他就算回到这里,也不可能活着出去。”
小杨道:“为什么?”
叶南狮道:“因为这里有无数的机关。”
小杨又道:“可我们已经在亭子里...”
叶南狮笑道:“你姓什么?”
他天生便有一双夜眼,能够看清黑暗和混沌。
他同样看得见地上的细线和亭顶的刀剑。
小杨愣,答道:“杨。”
叶南狮道:“我呢?”
小杨道:“姓叶。”
叶南狮大笑道:“我们之中,没有谁是路之简的。我们就是我们。”
多情的男人。
他太多情,以至于第一眼看见小杨时,便已爱上了她。
叶南狮的爱和别人不同,他只想和人交朋友,一起打尖喝酒,或是一起赴死。
他的朋友的确肯和他一起死,这甚至是光荣。
小杨也喜欢朋友。
倘若她的父母还没有死,想必不会和现在一样,完全融入了江湖。
江湖不大。
一个人的江湖,一定需要人陪伴。
而陪伴她的人,之前也许没有,但现在一定是叶南狮。
小杨正笑着,忽停了下来。
笑声落前,他就医大叫起来。
这种叫声近乎嘶吼,只似黑暗中的野兽咆哮。
他整个人都跪在地上,双腿抽紧,手掌手臂都已显青紫色。
像叶南狮这样的人,居然也有弱点。
他的弱点是光。
而且是强光。
远方的远方,长街尽头上。
那里不是天涯,更没有天上的神仙。
一束白光划破长空,照在西风亭中。
白光已然闪到西风亭中,而手举着光的男人,也已到了这里。
他浑身洁白,如同仙鹤一般。
而他站立的姿势也如同仙鹤,单腿着地,仍能保持平衡。
他的长发要比小杨的长发还长,也比任何人的长发要花白。
他就是路之简,瘸腿大盗。
人们通常不知道,这种发亮光的火焰是如何制成的。
路之简也不知道,但他能够盗走世间万物的颜色。
叶南狮兀自痛苦之中,一动也不敢动。
他怕动了之后,会触发整座西风亭的机关。到那时候,恐怕他连尸骨也保存不下来。
小杨看了一眼白发人,又被亮光刺得后退。可她也不敢动,只是轻轻摇晃几下。
她的声音中已带有哭腔,脸上惨白。
她看着蜷缩的叶南狮,竟有些害怕。
路之简冷冷地道:“你们饿不饿?渴不渴?”
小杨紧张到不敢摇头。
路之简见她不答,只取出一碗糖水,灌入她口中。
他杀人之前十分讲究,要让人吃饱喝足,甚至了无牵挂了,方才肯杀人。
他又道:“你们想见到谁?”
小杨不答,叶南狮根本答不了。
小杨想见的人很少,但现在她只想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叶南狮。
叶南狮如果能说话,他一定想见到自己的所有朋友和仇人,哪怕根本见不完。
路之简叹道:“既吃饱喝足,又无所欲,无所求,你们便想好死时的样子吧。”
沉默。
光仍亮。
黑夜漫漫。
路之简叹了口气,抽出六尺长剑。
白光闪烁,人影反在剑身上。
剑光三晃,形影三闪。
路之简的长剑已然刺向叶南狮的心窝。这一剑速度惊人,只能用“闪电”二字形容。
可就算他的剑再快,也只算得上三流。
除非速度足够快,否则这样的剑招,只会被人招架出去。
路之简暗自舒了口气,想来第一个杀死叶南狮,就不可能再失败了。
叶南狮从未耍过剑,也并不想耍剑。
他只用自己的拳头便够了。
他现在很难动弹,甚至要用自己的力量克制住自己的颤动。
路之简是个剑客,也是个杀人的人。
有的人觉得,一个人做不到既是剑客又是杀手。
因为剑客从来都是堂堂正正的和人比试,甚至连剑的长短用料也要一模一样。
但真正的剑客绝不是这样。
他们明白:不给敌人留活路,利用每一个机会,才叫做剑客。
剑影翩翩,直似舞女的舞。
这一剑如同白鹤的翅,拍向将溺死的狮子。
可狮子终究是狮子。
鹤也只不过是鹤。
叶南狮只要还握着拳,立着掌,就永远是叶南狮。
而路之简,就算杀了叶南狮,也还是路之简。
人就是人,永远都是。
既已成为了他,就再不可能舍弃。
突然,黑暗涌上。
光能撕破黑暗,谁来撕破光,迎接黑暗?
人能。
长夜之中,雄狮又在山林间游荡,幽灵一般。
路之简的人竟直直地倒下,一声也不吭。
他嘴角带着鲜血,十二根肋骨折断,五脏六腑都已被震碎。
叶南狮的人却站稳,抓住小杨的手腕。
惨白,慌张。
这是男人脸上能读到的一切。
他毕竟是个男人。
叶南狮笑道:“我们说到哪里了?”
他的笑容很疲惫,却依旧鲜亮。
小杨却站住不动,良久良久才回过神。
她不答,反道:“刚才那一切,你都知道吗?”
叶南狮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小杨问道:“什么事?”
叶南狮微笑道:“我吃得很饱,喝得有些醉过头;我想再见到很多人,但最想见你;我想—死的时候...”
他咳了三声,强忍着不瘫倒。
小杨叹道:“你少说话,多养伤了。”
今夜月光很柔,更被乌云遮盖,叶南狮才勉强能看。
他望见小杨眼里的怜悯和惋惜。
怜悯谁?
惋惜谁?
他的人已愣住。
小杨很美,但绝不是美在那复杂的眼神上。
这种眼神他见过无数次,可他相信这种眼神不会出现在小杨身上。
他强笑道:“我还没死。但若是真死了,我想平躺着死去。”
良久。
小杨问道:“你知道他来?”
叶南狮道:“我当然知道,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我都知道得清楚。”
小杨舒了口气,道:“那你...”
她忽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好。
叶南狮眼神已在远方,说道:“适才若先杀的是你,恐怕我们都已死了...”
他清楚,人只有最接近死亡,才能爆发出最惊人的速度。
叶南狮的掌风劲猛,当时一掌,竟活生生拍灭了火。
他忽转过头,凝视小杨的眼睛。
黑暗当中,只有他能看清小杨,小杨却看不清他。
叶南狮问道:“你告诉我...”他顿了顿,道:“你想还我多少文钱?”
他仍然不想问到底。
他不适合质问别人,尤其质问一个女人。
小杨一怔,道:“三十二文。”
二人仍未出亭。
西风。
西风在何处?
西风亭若没有西风,又为何要叫西风亭?
星光之下,地道中的人们已苏醒。
而西风正吹向亭子。
这是人们赶来时的风声。
小杨的眼神愈带有怜悯,她甚至想抱住叶南狮,痛哭一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而这种人,一辈子见一个也足够。
倘若这种人死了,恐怕再也见不到。
而叶南狮真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