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派来的。”
沈竹侯道:“我知道。”
梅若京道:“你害怕他?”
沈竹侯道:“我不怕他,我怕的是另一个人。”
梅若京脸色忽变,道:“你的命可都在我手里了。”
沈竹侯道:“你想杀我?”
梅若京道:“不是我,是西门过。”
沈竹侯叹道:“可杀人的终究是你。”
梅若京道:“我只是个杀手。”
沈竹侯道:“你不是杀手,我们还要决战。”
梅若京道:“你所谓的决战,就是被杀?”
沈竹侯道:“你若想杀,当然可以杀。”
第三次拔刀。
这次砍的是沈竹侯手上的铁环。
梅若京道:“我现在杀你呢?”
沈竹侯闭眼,走开几步,站在梅若京身后。他很久没有淋雨了。
长发和青袍,全已湿透。
竹剑还在他的腰上,随时都有拔剑的可能。
沈竹侯道:“我不想杀你。”
梅若京问道:“你不想杀我?”
沈竹侯道:“你这一刀没能砍下去。”
梅若京道:“难道我一定要砍下去吗?”
沈竹侯道:“你一定要砍的,但已晚了。”
梅若京道:“那你就知道,我现在杀不了你?”
沈竹侯笑道:“我已经活过来了。”
梅若京道:“但你忘记了一件事。”
沈竹侯问道:“哪件事?”
梅若京道:“你若杀了我,西门过还会派人来的。”
沈竹侯苦笑道:“可我总不能死在你手下。”
梅若京忽道:“你知道四血剑客吗?”
沈竹侯心头一惊,强作镇定,道:“他是谁?”
梅若京道:“也许是西门过。”
沈竹侯道:“你怎么知道?”
梅若京道:“他要杀的人有三个,一个是你,还有两个人。”
沈竹侯问道:“谁?”
梅若京一字一字道:“不知道。”
沈竹侯道:“你不想告诉我?”
梅若京道:“我可以告诉你。”
沈竹侯道:“有一个人是展木棠?”
梅若京道:“没有。”
沈竹侯道:“你当真不愿意告诉我?”
梅若京叹道:“我可以告诉你,有一个戏子。”
沈竹侯道:“另一个呢?”
梅若京道:“我也不认识。”
沈竹侯叹道:“他杀我是为了什么?”
梅若京不答,盯着沈竹侯的脸。
梅若京道:“华山派掌门要杀的人,想来不是什么好人。”
沈竹侯道:“你是说...我该杀?”
梅若京又沉默。
良久,外面的风雨终于小了,可更寒冷了。
沈竹侯叹了口气,道:“那你拔刀吧。”
梅若京不想拔刀了,她今天拔过很多次刀了。
轻风拍在她脸上,让她把刀放下。
沈竹侯躺在石洞里,双指搓起些灰土。
他默念着梅若京的名字,这个即将死在他剑下的女人。
一个不想拔刀的人,怎么看都是死人。
还没有一个女人死在沈竹侯手里。
这个消瘦的人,依然有力气去拔剑,好快的剑。
但他拔剑是为了斩断自己的袖子。
青光,青衣。留下来一条青布,绑在他眼睛上。
他常常这样做,去逃避一些原本可以不受的罪。这次的罪是看着女人死。
梅若京不动如山,动则如鸿毛般轻盈。她的身法很快,在石洞里能做到“七落”。
所谓“七落”,就是在一瞬间落地七次。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落下,除非在她落下之后拔剑。
沈竹侯终于挺剑了,竹剑如同刽子手的鬼头刀,一旦劈下,必定有人会死。
外面的雨声渐小,可二人肩头依旧沉重。雨水滑落,滴在头上。
沈竹侯忽然微笑道:“清明节的花有什么颜色?”
他笑容惨白,但也只能是这个颜色。
他的脸色就是答案。
梅若京冷冷道:“白。”
沈竹侯叹道:“你不知道,还有一种颜色。”
梅若京道:“哦?”
沈竹侯淡淡地笑道:“是石榴红。”这是一种极纯极艳的红,和梅若京长袍的颜色一样。
梅若京却沉默。
良久良久,她才问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剑?”
沈竹侯道:“我不想杀女人。”
梅若京道:“可你不杀她,她反而要杀你。”
沈竹侯叹道:“不错,我原本不想杀她。”
梅若京忽问道:“你对所有女人都是这样?”
沈竹侯承认,说道:“正是。”
梅若京道:“你杀的可是救过你的人。”
沈竹侯道:“我知道。”
梅若京道:“如果你杀了她,那就该杀天下所有女人。”
沈竹侯道:“我都知道。”
梅若京冷冷道:“那你动手。”
沈竹侯点头。
他这次拔剑,要杀的不是冷血的男人,而是救过他的女人。
他这辈子杀过许多人,但还没杀过这样的人。华山之巅,不是他死,就是梅若京死。
沈竹侯已经拔剑了。
剑光一闪,“轰”的一声过后,只剩下沈竹侯一人。
石壁上开了一条缝隙,而缝隙刚好与梅若京的影子一样大小。
这一剑耗尽了他大半内力,要在一瞬间打破石壁,再以剑风逼走梅若京。
石洞外面就是悬崖,万仞。
他不想去看,只淋了一会儿雨,便走出了石洞,站在华山顶峰—一小片平地上。
华山顶峰往下还有一片空地,那里是众弟子歇息的地方。
沈竹侯提剑,吸着雨后的气。
此时已看不出什么时候,阴云遮满了天空。
洞外还有一具尸体,正是先前的白布人。
尸体旁边有一只碗,里面装着些粥。粥里有雨水,已经冷了。
沈竹侯揭下来他的白布,细细看了一番。
白布包裹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上脸上,已经有好几处烂掉了,皮肤里只有发黑的颜色。
看这人的相貌,沈竹侯并不清楚他是谁。
沈竹侯捏起他的兵刃—这是一口银白色的剑,上面用行书刻着“华山张空”四个字。
白布人就是张空,华山派三弟子,江湖绰号“一剑尸”。
“一剑自成诗,一剑人成尸。”
他的剑法极为恐怖,却被人砍断了脖子。
沈竹侯并不好奇他的死法,而是在思考在他身上裹白布的人是谁。
张空是剑客,不是奴隶,永远都不会。
下山的路会很枯燥。
沈竹侯深知这一点,华山上的人即便很多,奈何山也很大,走了几个时辰也只遇见三四个人。
他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了。
西门过或许是四血剑客,若想找到他,一定要去到华山的都龙庙。都龙庙是华山派几乎所有人的住处,包括西门过。
都龙庙处于半山腰的地方,下到这里仍需两三个时辰。
沈竹侯之前那一剑,消耗了不少内力,现在只能缓步下山。
一座很破的庙,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了。庙的后面是开阔的高地,也有许多木屋和石窟,但大多已没有了人。
沈竹侯仔细转了一周,仍没能找到人。
这时正是下午,如果众弟子正忙于练剑,都上到狮子岭,自然可以理解。
沈竹侯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晚上一定会有人回来的。
他就这样坐在庙里。
庙很破旧,里面的塑像却很乾净。塑像正是龙君,怒目圆睁,须髭飘冉。
其馀地方便有些耗子和害虫,啃食着潮湿的木。庙中剩下一个蒲团,沈竹侯就坐下了,一直坐到戌时。
天早已黑了。
华山派的弟子们也都回来了。
大弟子吕松行,二弟子杨昌,四弟子戴无行,五弟子赵剑英,六、七、八、九这四个弟子却都不在。
西门过也回来了。
不过他的老婆却没回来,仍然住在凤凰山。
沈竹侯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走出都龙庙,去找西门过。
西门过身穿紫色衣裳,腰上挂着一柄温玉剑。剑身上镶嵌着无数的宝石,炫彩夺目。
他乌黑的长发飘扬,显得神采奕奕。两个鬓角的头发已然发白,倒更添仙人气息。
眼睛里闪着金光,如同鹰的眼神般锋利,让人不敢对视。
如果有人问西门过的年龄,恐怕很多人都觉得他只有三十五六。
西门过是从青雾里走出来的,还有山上特有的紫烟。香炉里插着三支香,每一支都是镶过金皮。
沈竹侯看了看自己的竹剑,苦笑三声。这两柄剑都是杀人的剑,但它们更多的是不同。
西门过和众弟子各自进了自己的木屋,收拾一番,倒头便要睡了。
沈竹侯藏在龙王雕像的后面,一动也不动。他知道西门过还没睡,而且一定在等着张空回来。
回来的几个人大多住在石洞里,木屋是留给西门过还有新入华山派的人住。
深夜,两个互相等待的人。
是否还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