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
今年的清明不知道有没有雨,但无论下不下雨,沈竹侯一直都不高兴。
沈竹侯被关在一个石洞里,洞口留了透气的地方。
他的双手被紧锁在墙壁上,丝毫不敢挪动。如果他动了一下,那铁环上的刺就会扎破他的手腕,教他流血而死。
这是一个不大的洞,石壁上刻画着一首诗。这诗正是韩退之所写,有关华山的一首。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
沈竹侯现在才相信自己在华山,而且把他关在这里的人正是月何年。
他拔不出剑,只好静静地坐着。
一个人如果无事可做,那这段时间是被完全浪费了的。
他正年轻,不知道会被关到什么时候。如果走出来时已经四五十岁,那大可一抹脖子,从此不再有他的名字。
但还有更好的方法,就是饿死在这里。
挨饿能让他死的时候更年轻,能让他少受些痛苦。
怎样死是很讲究的。
沈竹侯研究了一辈子别人的死法,今天他要自己选一种死法。
他要选一种能让别人看出凶手的死法,就是在墙上刻下月何年的名字。
他要是真死了,自然也不用考虑别人的想法。
正午已到。
这是一个全身包裹着白布的人,并且毫无声息,就像早已死了一般。
他的打穴手法却很厉害,能在一瞬之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他另一只手端着一个木碗,里面只是一碗稀粥。
沈竹侯被迫咽了下去,还不及开口询问这人的名字,便已然发觉那人不见了。
这是个武功高手,并且这辈子都只裹着白布,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真面貌。
就连这人自己,恐怕也忘了自己的样子。
这种人从来都只能当奴隶,哪怕他是武功天下第一。
先要认清自己,才有摆脱这身衣服的可能。
这个人要比沈竹侯还惨。
沈竹侯盯着敞开的小洞,久久出神。
之后的每一天,沈竹侯都能看见这个裹紧白布的人。
他不希望这人再来送饭,而是解开他的锁链,一起逃出这里。
沈竹侯如果逃出这里,唯一的路就是向上,直到华山之巅。
可这里会不会就是华山之巅?
如果当真是,那么梅若京就会来到这里;倘若不是,他真的会一辈子待在这里。
任何人都不会甘心的。
人们期盼希望,期盼光明。他们的生活哪怕是每一天都重复着,每一天都毫无新鲜,也远比在石洞来的要好。
沈竹侯每天都只吃这一碗粥,然后回想很多事情。温城雪的刀,还有莫非僧的剑,这两样事物是他所敬佩的。
只可惜现在的他,连温城雪的一刀都接不下来。
他被囚禁,还是被月何年囚禁,这已经让他几乎崩溃。
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竟然是杀人的凶手,而那个被杀的人,就是沈竹侯自己。
清明节,石洞外。
无花无酒过清明。
这个清明节没有花,也没有酒;没有要下的雨,更没有要纪念的人。
但有一个人,能同时带来这四样东西。
正是梅若京,一个用血刀的女人。
她今天穿了一身石榴色的长袍,手里的仍然是那柄血刀。
沾满了血,早已冷了。
她来的时候就已然下起雨,濛濛细雨。
北方的雨也很柔软,让人浸入雨气中。
血又湿润起来,带着雨珠从刀尖上滚落。
华山之巅。
她就静静立在华山的顶峰上,任凭哪一股风也不能将她吹垮。
清明节当天才来,她不想让自己等着沈竹侯。
可她现在就在等沈竹侯,而且清楚:沈竹侯也在等她。
午时已到,杀人的好时候。
这时候的阳光很足,虽然被细雨遮挡,可也能感受到温暖。
阳气最足的时候,就是人死的好时候。
雨里还站着一个人,他要比梅若京还焦急。
这人正是那个裹着白布的人,他已感受到了梅若京的到来。
他面前的是一个逢人就杀,闯上华山的女人。
他们就在雨中站着,像两尊雕像,两尊无比坚硬的雕像。
狂风和薄雨。
他们的衣袂在风中飘着,人却不动如山。
白布人终于开口,问道:“你是来救我,还是杀我的?”
梅若京忽冷笑道:“我认识你吗?”
白布人道:“你不需要认识我。”
梅若京道:“我根本也不认识你。”
白布人道:“我知道,我也不认识你。但你一定认识西门过。”
梅若京略显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白布人道:“因为你是来杀我的。”
梅若京道:“我本来不想杀你,但也必须杀你。”
白布人仍端着木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梅若京又道:“我是来杀沈竹侯的,如果我能杀他,第二个就来杀你。”
白布人问道:“沈竹侯?”
梅若京道:“不错。”
白布人道:“你确定他在这里吗?”
梅若京点头。
白布人又道:“我不知道他在哪。”
梅若京道:“你是华山的人?”
白布人道:“我不知道。”
梅若京忽把脸沉下去,道:“你都知道什么?”
白布人道:“我还知道一件事。”他极力想隐藏沈竹侯的下落。
梅若京问道:“什么事?”
白布人道:“你要想杀沈竹侯,第一个先得杀我。”
梅若京怒目道:“为什么?”
白布人道:“只有我知道他在哪。”
梅若京道:“我也知道一件事。”
白布人道:“你说。”
梅若京冷冷地道:“你和西门过有仇,你也想杀了我。”
白布人倒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平日一言不发,今天却说出许多话来。
梅若京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轻雷之后,乌云之间的雨点更急。风更凌冽,而且是春寒。
清明节的一切都很冷,这本就不是给人间过的节日。
乌鸦很多,颜色如同青黑,里面掺杂着暗紫色。
这种颜色让人感到压抑,任何人拔刀的速度都会慢很多。
衣袖翻飞,袖口竟然有白气冒出。
他们各自运了一口真气,让身体沉寂下来。
这个时候,谁先按耐不住,谁就必输。
白布人道:“我是活人,也是死人。我是好人,也是坏人。”
梅若京道:“那你现在呢?”
白布人道:“活人,而且是坏人。”
梅若京道:“你有把握杀了我?”
白布人问道:“我为什么杀你?”
梅若京道:“就是因为西门过,你才成了这幅样子。”
白布人仍然镇定,强作镇定。
他的拳头已经发紧了,整个人不自觉颤抖。
他已经挺出兵刃了。
可是没人在乎他究竟用什么兵刃。
梅若京也拔刀了,连着她的刀鞘一起拔出。
潮涌般的灰白的光芒闪动,然后是剑影。但剑影里还藏着一个黑漆漆的事物,那正是梅若京的刀鞘!
很少人能从剑影中看出细弱的刀光。
梅若京并没有拔刀,而是直直点在了白布人的胸口。
这一招很利落,不带有任何血光,就已然教对手动弹不得。
她的刀法很快,这让白布人惊叹。他所惊的是快刀,而叹的则是沈竹侯—一个将死之人。
梅若京道:“你告诉我,沈竹侯在哪?”
白布人不答。
不回答是最好的选择,一旦他回答了,那么他就毫无价值,只有“死”这一条路。
他还是死了。
手起时就是拔刀时,拔刀时就是人死时。
未至申时,人已断魂,断在一柄血红的刀下。
血红的刀。
还有一颗血红的头颅。
白布人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远离人头,最后闭上眼。
他的躯体也倒下了,倒在血泊中,以及泥泞之中。
暴雨。
白布人少算了一条路,就是他早就没有了价值。
如果他毫无价值,那杀与不杀,就只在乎梅若京的心情了。
她想试试这口刀快不快。
她走到石洞口,这里只有一个小洞,里面的光很弱。
她猜到了沈竹侯就在这里。
一块巨石,上面铺满了青苔和烂泥。柳条,这里有唯一一棵柳树,独守在悬崖上,和石洞一起。
柳帘遮住了洞口,但遮不住梅若京的眼睛。
她分明感受到石洞里的气息:那是一个枯瘦的人,衰弱到极点。
这不像是沈竹侯的气,但很像清明节的气。
但她还是拔刀了。
这柄血红的刀,斜劈在巨石的中心。
刀很快,石又重,一时间只能看见尘烟,却没有红光。
收刀。
沈竹侯仍静坐在石洞里。
梅若京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竹侯道:“月何年。”
梅若京道:“她把你关在这里?”
沈竹侯道:“是。”
梅若京冷笑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竹侯道:“我没想躲过这一天。”
梅若京道:“可你远比她要厉害,是你情愿被关在这里。”
沈竹侯摇头,闻了闻外面的雨味。
下雨是有气味的,一种和泥土青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如果是一个没透过气的人,忽然闻见这种气味,一定算得上享受。
狂风都吹在梅若京的后背上,让她石榴色的长袍舞动起来,和她那柄刀一样。
沈竹侯的脸上则只有细风,他的长发散着,被风吹到后面。
梅若京提刀,指着沈竹侯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