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停了,而且停在文人墨的胸口。
这一刀是能要了他的命的。
文人墨也停了下来。
女人不想杀他,因为文人墨没有在她手下抢走沈竹侯的把握。
拔剑还是不拔剑,一瞬之间的选择,决定的却是一生。
柳玉刀的刀尖,还是抵在了文人墨的胸口。
两个大汉倒地。
他们是被一个女人放倒的,而这个女人则是一个老婆婆。
她年纪八十有馀,穿着一身青和黑交织的蓑衣上。
她的那柄刀上挂满了血,但依然散发着玉色的刀光。
女人在谭亭衣服里摸了摸,见空无一物。
她笑了笑,然后平躺着挪动到床底下。
床底下是一块木板,木板下面就是地道!
谁也不知道地道会通向哪里,但无论通向哪里,她都要走下去。
道中很湿,而且很滑。
的确黑暗,但能感觉到石壁上的苔藓。
她已经摸到石壁了,而且石壁的纹路很整齐。
说明快到了。
在黑暗中走地道,而且是不知通往何处的地道。女人自己也知道,如果这时候有人想杀她,那是很轻松的。
因为她已经有些绝望了。
但不仅仅是这些绝望。
她还看见了一口大棺材,躺在一个鲜明的地方。
她脑子里只有沈竹侯,现在却只有“死”一个字。
她想的是沈竹侯的死。
于是她冲过去。
沈竹侯被封在了这个棺材中,而棺材就躺在一片光里。
地道忽然开阔了,甚至比任何地方的洞都要大,而且有了光。
这是地下的宅院。
它的大小只是地上宅院的一半而已。
但是宅院里有许多女子,房屋也很少。
最大的一间屋占据整个宅院的四分之一。
忽听得有人问道:“你是谁?”
紧接着就是拔剑的声音。
而这柄冷铁剑的剑尖,就离那女人的胸口,不过三尺。
女人冷冷道:“姓何名言轻。”
何言轻顺着冷铁剑的纹路看过去,直到眼神逼到拔剑人的嘴。
拔剑的是一个女子,而且美若天仙。
她长期在湿寒的地下居住,用的都是洞里收集的水,或是从外面打水,再放到洞中冰一天。这让人的皮肤非常嫩滑。
她和其他女人穿的衣服都不同。
她穿的一件色白的长袍,脚下一双素色布鞋。
她有白皙的肌肤和面容,也有一双乾净的眼睛。
所有人看过的东西,她都没看过。所有人都没见过的东西,她见过。
女子道:“你来做什么?”
何言轻叹道:“看他。”
女子问道:“他已经死了。我们明天就把他送出去,你若想留下他的尸体,那就明天再来。”
何言轻道:“不行。”
女子道:“这里本就是禁地。”
何言轻道:“他为什么能进来?”
女子道:“他是将死之人,我们为了救他才搬到下面的,你是吗?”
何言轻道:“我不是。”
女子道:“你遇见金妹妹了?”
何言轻道:“我没有。”
女子道:“你也想死,然后留在这里?”
何言轻道:“我不想。”
女子的话很冷,她从来不知道江湖上的女人怎样说话、怎样矫情、怎样耍脾气。她甚至不知道江湖是什么。
人只要在寒冷的地方住惯了,那么这个人就会冷。
很冷的棺材。
何言轻不想让沈竹侯也是这样冷的人。
女子冰冷地道:“那你能做什么?”
何言轻忽笑了笑,道:“我能治好他。”
女子反问道:“治他?可他已经死了。”
何言轻道:“他还没死。”
女子道:“就算他没死,你也救不回来了。”
何言轻道:“那也必须让我救。”
女子叹了口气,把手放到棺材上,先拍两下,再拍三下。
棺材动了,而且是在摇晃。
一个穿青袍的男人。
他无论什么时候都穿着他的青袍。
沈竹侯坐起来,棺材盖也已经掀开。
他的脸色很苍白,比他身旁这个姑娘的脸还要苍白。
他的斗笠仍然在后背上,和遇到带道人时一模一样。
这是一个将死之人。
可你在一个将死的人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甚至连他为什么死都不知道。
他的眼眶已经凹陷下去,并且眼袋很深、很重。
他的头发是用这里的水浸泡过的,比之前还要散乱,但是也更柔软。
棺材上有孔,这是给沈竹侯透气用的。
他的确没有死,但是宅院的人不想看见他“死”的那一瞬间。
就算两个人毫无渊源,在“死”的那一个瞬间,别人总是能想到不让他死的理由。
沈竹侯是这里唯一一个男人,他也清楚自己只能待在这口棺材里,直到伤好,或者他死。
何言轻道:“你是沈竹侯?”
沈竹侯点了点头,说不出话。
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蓑衣人是谁,也无需知道。
一个死人,只想知道和死相关的事情,其馀无论是什么,都不可能打动他。
何言轻道:“你的伤口在哪?”
沈竹侯身子不动,双眼却已盯着自己的胸口了。
因为他是胸口上中箭,中的还是毒箭。
伤口并不明显,但是足够致命。
女子问道:“你好些了?”
沈竹侯摇头,然后躺下,躺下时仍然咳嗽,但又决不敢用力。
何言轻道:“他既然快死了,便让他先出去待一待。他再不喜欢江湖的烟火气,也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女子道:“他很难动弹了...”
沈竹侯笑了笑,他的笑容一样苍白,而且只有皮在笑。
他完全没有移动的力气了。
何言轻道:“让我背着棺材。”
女子忽然道:“他如果真的...明天你就连人带棺,埋了他吧。”
何言轻点头。
这口棺材虽然是整个宅院的财物,但奈何没人喜欢它。
掌事的人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无论是谁,只要能带走这口棺材,那就不用再阻拦。
沈竹侯没有亲人,他的许多朋友也不在西塘。他在西塘只有带道人一个朋友。
何言轻的动作很快。
她的轻功很好,而且擅长在悬崖峭壁之间移动。
但是她仍然用太息的眼光看着沈竹侯。
她希望沈竹侯已经死了,或者活得很不错。
而不是偏偏在她要找的时候,成为一个要死的人。
这口棺材在她身上很轻,而且很平稳。
现在她唯一能期待的就是沈竹侯查明了凶手。
所有的凶手。
义安的一座桥上。
这是一个安徽省的古镇。
而且这个身穿黎色裘衣的人,正是镇上最有名的医生。
黎色。
黎明的天空的颜色。
这个人的出现,也恰恰代表着黎明的到来。
有人说黎明是最黑暗的时刻,但一定也预示着光的到来。
这是一个头发如同铜丝的人。他的头发很硬,而且很乱,甚至和他的衣服是同一个颜色。
他的身形如铁,而且是冷铁。
于是有人觉得他是一个冰冷的人,也不配作为黎明。
那是这些人没有看见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温柔的眼睛,而且明显有光。
他的睫毛很长,因为他经常和粉末打交道。
而且他希望他的睫毛再也不会长,并且自己这辈子都没钱换身衣服。
因为他是医生。
他正是绰号“无药可救”的荆不救。他救人从来不用药,而是用掌。
没有人想过要杀他,因为所有人都有可能受伤。
黑夜的古桥上。
荆不救的面前是一个山贼,而且是他救过的山贼。
他认为所有人都该救,不管是山贼还是圣人。
大雾弥漫,而且恰恰是黎明。
荆不救在的地方很少有太阳,因为晴天才好杀人。
荆不救看清了山贼的身影,是一个比他强壮得多的汉子。
他终于开口,道:“你找我做什么?”
山贼不答,反问道:“荆大夫,你还认得我吗?”
荆不救道:“我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的伤口,是一条从胯划到胸口的刀伤。”
山贼道:“你还能看出我的伤?”
荆不救道:“我能。”
山贼忽冷笑道:“你能看出来,就说明你没治好。”
荆不救道:“你回去之后,伤口还在流血?”
山贼道:“没有。”
荆不救道:“那说明我的眼睛好。”
山贼道:“但你忘记了一件事。”
荆不救道:“哦?”
山贼冷冷道:“我是只杀人的人,而你是只救人的人。”
荆不救道:“我救了你,所以你要杀我。”
山贼道:“正是。”
江湖上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有自己的教条。
他并不是恩将仇报,而是履行自己的信念。
可是荆不救却看见了另一件事。
他叹了口气道:“没想到。”
山贼问道:“没想到什么?”
荆不救道:“你居然被你的同夥逼到了这个地步。”
山贼不语。
荆不救又道:“你被人砍伤的时候,说出过他们的名字。”
山贼怔了一怔,道:“我什么时候说的?”
荆不救道:“昏迷的时候。你这一刀是被他们砍的,就是因为你放走了一个人。”
山贼道:“我说过那个人是谁吗?”
荆不救道:“你没说过。”
山贼道:“你想知道是谁吗?”
荆不救点点头。
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