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开时则是疯子和女人震惊时。
这里的人还在,这不足为奇。
让他们惊讶的是孩子。
孩子竟把头一扭,径直走向床前,忽趴在碎星的身上。
苍白的手。
女人指向孩子的手,手上不仅有五个指头,还有一把尖刀。
这柄刀不在别的地方,就贴在孩子的手背上。
他随时都可以杀了碎星,让整个人面桃花的故事成为传说。
疯子忽厉声道:“小鱼儿,他不是唐贯!”
女人冷笑道:“我才看出来,疯子,这不必你告诉我。”
这疯子和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唐悼和唐鱼。他们二人本就一个像疯子,另一个像女人。可他们根本不是疯子和女人。
人已醒悟,人醒晚了。
孩子的手臂已经刺入碎星的胸口,抓出一把内脏来。
唐悼喝道:“你是谁!”
那孩子不答,冷冷地瞥向唐悼。
他的眼神绝不是一个孩子能有的。如果说他的年纪在三十岁以下,唐悼都绝对不相信。
残暴而且冷酷,好像能把人活吞下去。
唐悼甚至有些害怕。
倘若孩子不是唐贯,又会是谁?唐贯又在哪?
他开始发抖,除了手之外都在颤抖。
他平素手稳,稳到一柄暗器飞出,能在十里之外穿飞花、坠落叶。
他又摸出自己的牛皮手套。
可就在这时,唐鱼却已出手。
唐鱼是整个唐家堡弟子中,最厉害的一个。唐门上下一百零八种暗器,没有一样是他不曾精通的。
而唐悼也羡慕唐鱼,羡慕他的一双手。
他甚至想过死,就因为他练了三十年的暗器,却比不过唐鱼这样的年青人。
可就在他用弯刀划破喉咙的前一刻,断肠针就已打断了弯刀!唐鱼不是个冷血的人,他也的确能让所有人折服。
眼下唐鱼用的是“袖钢钉”,钉上淬好了毒。
这种暗器,近距离要比断肠针更快、更轻。
唐悼见唐鱼出手,自己便一步跨过去,双指夹向那孩子的右手。
微风飘动。
他怎么知道孩子惯用右手?
他不知道。
他赌的就是这一点,因为孩子的刀藏在右手。
可他也忘记了,刀在右手手背,是因为孩子暴露在外的是左手手背!
忽然,一阵桃花香。
唐悼大叫道:“人面桃花!”
可为时已晚。
一瓣断桃花,正开在唐悼的胸口。
究竟是血花还是桃花?没人看得清。人们只知道—又有人用人面桃花杀人了,而杀的恰好还是唐悼。
这是第五个人。
唐鱼已惊住。他看着那柄暗器飞出去,又飞回孩子的手中。
而他自己扔出去的袖钢钉,竟被人面桃花打碎,连粉末也见不到。
唐鱼脸上笑了,可心中已冷:“我会不会是第六个人?”
这是由那孩子说了算的。
唐鱼望着孩子的面色,如同死灰一般,让人看完发寒。
孩子不再用人面桃花,只是把它收回怀中。
唐鱼吃吃地开口,问道:“你,你是唐贯?”声音阴柔,似是个女子。
孩子笑道:“你应该知道的,唐贯被我扔在了水池中溺死了。”
唐鱼怒道:“你敢杀他,我就敢杀你!”
说完之后,自己都想笑。唐悼已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了,他唐鱼还能笑着离开这里?
不料孩子微笑,准确说是怪笑。
他的笑容,就连世上最疯的人也模仿不出。如同一只豺狼在啃食猎物前的样子,又如同男人逛青楼的模样。
站在孩子面前的正是一个美人,只可惜是美男,不是美女。
孩子笑道:“我不杀你,是因为我想要你。”
唐鱼冷笑道:“你说什么?你他妈再说一遍?”
孩子叹了口气,道:“美人可不能骂娘的,否则就不好看了。”
唐鱼骂道:“老子就骂的是你娘!”
话音刚落,孩子却已躲在了床下
正此时,酒肆里的人也都赶到。
他们赶来时,只剩下唐鱼一个人站着,碎星和唐悼两个人躺着。
至于那个孩子,唐鱼看的清清楚楚—藏在了床底下。
唐鱼冷笑道:“他就在床下。你们把戴掌柜叫来,倘若那人跑了,就说明戴掌柜放走了他。”
张捕快问道:“为什么?”
唐鱼道:“也谁的床底下会有逃生的地方?”
张捕快出了屋,喊几句“戴掌柜”,不见他来。
唐鱼缓缓蹲下身,三指夹住一柄飞叶镖。他的暗器不见得比唐悼快,可论变化,唐鱼的暗器出手后,仍能产生无数种变化。
飞叶声动,那柄飞叶镖已然飞入床底,忽左忽右,似有似无。
倘若是唐悼的飞叶镖,只要手指够硬,便根本不会害怕。
唐鱼站起身,问道:“戴掌柜呢?”
张捕快陪笑道:“已不见了。”
唐鱼淡淡道:“床底下没人,看来人是戴掌柜放走的。”
张捕快道:“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唐鱼骂道:“他怎可能再回来!”
张捕快垂下目光,不再说话。
床下真的没人,而且一个人也没有。
碎星躺在床上,似已死透了。
他的小腹和胸口,都被人用小刀刺穿,甚至连鲜血都流得很少。
他本就不剩下多少鲜血了。
人等不到星夜。
星空很美,可忙碌的人根本无暇欣赏。
于是人们总会选择在黄昏前完成工作,在天黑时看星空。
可唐鱼不一样,他只喜欢披上星辰斗篷,在黑夜中工作。
整个酒肆之内,仅仅剩下唐鱼一个人,其馀人则因为人面桃花的出现而逃亡了。
一口碗,一壶酒。
第七十三碗酒。
这也是最后一滴酒,滑入唐鱼的喉咙中。
他突然全喷了出来,整一碗酒没有一滴喝下去的。
唐鱼倚在桌腿旁,忽大笑道:“再喝!再喝...我连他的长相也画不出来了!”
夏日的夜,四川闷热的风吹入,既无簌簌的树叶声,也无铃铛晃动。
唐鱼从小就听过夏夜的传说,可他始终没能见到那样清爽的夜。
似乎每一个夜晚,都是血味和刀剑声。
他今天决定好了,一定要大醉。
如果不醉,永远也见不到那样的夏夜了。如果今夜不再做些什么,恐怕再也做不了了。
“他会放过一个看过他脸的人吗?若再给他三天时间,我还能不能活着?”
他断定了有人要杀他,而且不是今夜,就是明天!
唐鱼已醉倒,脸上尽是醉意。燃起蜡烛,只似个美人。
唐鱼不会喝酒,一次最多喝一口。他这次喝多了酒,已然脸上发烧,双眼昏暗,一双薄唇微抿。
门外有脚步。
不是人的,是马,快马。
没人敢否认这匹马的速度,因为转眼之间,马已冲进酒肆,踢破了门板。
唐鱼已醒,怔在地上。
那匹马嘶鸣声中,竟已停下来。
马背上没有人,马也没有鞍。
唐鱼见那马来得飞快,连动也不敢再动。
只听得门外有人朗声笑道:“唐鱼兄,你是在等我吗?”
说这话的人,就藏身于先前门板旁,只要马一冲进来,便闪身到一旁柱上。
唐鱼看向门外,只有一片阴影。
他料定了这人就是来杀他的,于是一句话也不说,甚至忘掉了呼吸。
那人又大笑:“你该不会喝得像个女人,躺在地上等着我?”
唐鱼叹了口气,自以为没有掩饰的必要。
他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仍不走进,狞笑道:“我是谁你一会儿就知道了;不仅是知道,你还要喊出来。”
唐鱼冷冷道:“你敢不敢现在就告诉我?”
烛光晃动,唐鱼望着窗外竹影,又看向门旁的一片黑暗,醉意早醒了七分。
那人道:“我敢。”
唐鱼道:“你说。”
那人笑道:“高亭临,高手的高,亭子的亭,面临的临。”
唐鱼冷笑道:“可你本就不高!”
高亭临不怒,反而笑道:“我虽不高,可也有一点方便。”
唐鱼道:“你说哪一点?”
高亭临这才走入,他的确很矮,腰只和桌子一般高。
他手中还是桃花瓣,还是那样煞人的头颅。
酒肆漆黑,可花香四溢。
令人窒息的花海,翻滚进人的鼻腔当中。除非你不去呼吸,一旦呼吸了,一定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高亭临大笑道:“我说的是—你很快就知道了。”
唐鱼道:“你若敢过来,我就一定会杀你。”
高亭临笑道:“你看看是我的人面桃花快,还是你的家伙快。”
唐鱼淡淡地道:“你若真的很快,又何必用那人面桃花?”
他已快喘不上气,尽量嗅着酒肆外的空气。
而也就是这时的空气,会让他感到自在,让人感觉到夏夜。
但唐鱼知道,这种感觉会让人上瘾。有的人为了享受宁静的夜,甚至白天睡觉,不考虑杀手的行动。
可唐鱼没必要担心,因为他只剩下这一个晚上的时间。
高亭临忽然道:“你用的是断肠针?”
唐鱼冷冷道:“断肠针,而且只断你的肠。”
高亭临笑道:“那好,我不用人面桃花,你也不用断肠针,这下公平了?”
唐鱼道:“还是不公。”
高亭临问道:“这有何不公?”
唐鱼道:“我本就练一手暗器,你却不让我用。”
高亭临叹道:“那我们就比暗器。”他现在才觉得唐鱼真正像是一个女人,无论相貌还是性格。
唐鱼却道:“比暗器,你的人面桃花本就很轻快,沾人便死,我怎敢去比?”
他清楚自己必败,而且必死。
他也清楚自己不会真的死。
高亭临一定要侵犯过他,再肯杀死他。这样的醉美人,谁不想上前掐两把?
高亭临苦笑道:“照你这样说,我也只能用你的断肠针?”
唐鱼道:“不错。”
高亭临叹道:“好,好。你先给我一根。”
唐鱼略微一顿,问道:“就一根?”
高亭临笑道:“一根足以杀人,这可是你的话。”
唐鱼冷冷道:“好。”
他说完,手已抖动。二人离得很近,就算直接伸手去扇高亭临,也是做得到的。
可他偏偏要用一根断肠针,手腕轻颤,飞针已出。
随着断肠针一齐出手的,还有飞叶镖。
一快一慢,一有一无,一虚一实。距离虽近,可变化繁多,正是唐鱼的看家绝技“花木缘”。
所谓花木缘,花是断肠针,而木则是飞叶镖。这两种暗器各有优缺,合在一起用,便能互相弥补。
可就这时,唐鱼也不想承认另一件事:人面桃花比“花木缘”还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