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都的长街。
寻马,寻人。
寻一个骑马的人。
马是一匹矮马,人是一个矮人。
连中尘在福州城的高楼上,等着人和马。
铃挂在窗口,随风响起。
红丝带又翻上,被吹回楼中。
连中尘不再去捡。
因为这一次,丝带是被人射中,箭尖插在了床头上,离连中尘不过一尺。
那丝带上写着三个字:还命来。
连中尘探出窗外,只见楼下长街中,一人在恶狠狠地盯着他。
连中尘一眼便看见了她。
人群之中,除她之外,都是低头走路的人,没有抬头看天的人。
连中尘失声道:“林婆婆!”
话音刚落,门已开。
一个面黄肌瘦的婆婆,就站在门旁。
她眼里灰蒙蒙的,似有神更似无神。
她手中的飞刀,似有情又似无情。
说起她的飞刀,一定是天下最可怕的兵器。
没人能挡住那一掷的爆发力,尽管这只是一个婆婆。
林婆婆抖了抖她的长袍,食指、中指、无名指,和拇指夹住一柄飞刀,冷冷盯着连中尘。
仇恨没人能化解。
天下最简单的情,就是仇。
可仇也是最令人绝望的。
有仇不报,就是每一天都如同行尸走肉。
万里白云,连中尘却看不到一片。
他只看得清远远阳光下的朦胧的刀。
林婆婆终于开口,道:“连中尘,你忘了我?”
连中尘眼眶一震,险些坐下去。
他慢慢道:“你是谁?”
林婆婆冷笑道:“你当真不记得我?”
连中尘道:“不记得。”
他的脚甚至踏入了地板,双腿时刻紧绷,一旦飞刀出手,他便要闪开。
林婆婆道:“你也许真的不记得我,可你一定还记得另一个人。”
连中尘问道:“谁?”
林婆婆道:“林蔷。她是我的女儿。”
连中尘叹了口气。
林婆婆果然还记得,三年前那个雨夜。
林婆婆却扭了扭头,又道:“我今天找你,并非报仇的。”
连中尘道:“那是做什么?”
林婆婆道:“你听说了吗—年家若那小子已经死了。”
连中尘大惊,道:“你说什么?”
林婆婆道:“你只说是还是不是。”
连中尘道:“我当然不曾知道。他自从到了庐陵,这几日不见他回来,想必是败在孔屠仁手下了,谁想...”
林婆婆道:“你难道不清楚,孔屠仁有多狠心么?”
连中尘道:“我知道。当年屠城的人就是他。”
林婆婆冷笑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要让年家若去杀他?”
连中尘苦笑不止,道:“年家若的飞环,绝不在你的飞刀之下。”
林婆婆脸色愈发沉重,忽道:“我走了。”
她转身关门,一气呵成。
太息。
连中尘在太息,幸好林婆婆的飞刀没有使出来。
林婆婆也在太息,她在可怜连中尘这个人。
连中尘忽又开门,道:“你去哪里?”
林婆婆笑道:“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连中尘道:“你本是想找孔屠仁的。”
林婆婆道:“哦?”
连中尘淡淡道:“你若想杀我,早在射箭时候就该杀了我。”
林婆婆道:“你现在领悟这一点,早就晚了。”
连中尘道:“不晚。”
林婆婆道:“不晚?”
连中尘道:“你想要什么?”
林婆婆道:“我只想借你一样东西。”
连中尘道:“什么东西?”
林婆婆缓缓吐出三字:“雪香丹。”
连中尘怔住了。
他问道:“你要它做什么?”
林婆婆道:“蔷儿还没死,你那天虽刺中了她,却被我带去见了荆不救,方才治好七分。”
连中尘道:“她没死?”
林婆婆脸色大变,怒道:“你莫非还要杀她!”
连中尘苦道:“我绝不敢。”
林婆婆道:“可荆大夫告诉了我,她体内太寒,缺少阳气,我便只好寻到你这里。”
连中尘叹道:“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杀她?”
林婆婆道:“不知。”
连中尘道:“那时我正喝酒,少了下酒之物,便顺手割开街边的死尸,割下肉来下酒。谁清楚那死尸原本是个活人,次日便被泡在了泥潭之中。”
他又道:“我当时便清楚,这人的肉里发酸,想必是寒气太重。”
林婆婆道:“所以你想好了,要借我雪香丹?”
连中尘笑道:“怎是借?”
林婆婆道:“那雪香丹在何处?”
她伸出一只老手,右手握刀身。
连中尘陪笑道:“那雪香丹我放在了庐陵,几日过后,咱们在庐陵的南城门见面。”
林婆婆却道:“不行。”
连中尘道:“为什么?”
林婆婆道:“我现在就要你去。蔷儿是给袭三看着,他手没我勤快,我若晚回去几日,恐怕耽误了。”
连中尘转念一想,自己既是害人的凶手,这些事便由不得他自己定了。
眼下他正缺杀手,自然要听林婆婆的话。
于是他道:“好,咱们现在就去。”
林婆婆怒道:“我走我的,你走你的。”
连中尘道:“是了,是了。”
他不敢多说,只找了快马,备好乾粮盘缠,还有一柄轻铁剑,夜间便要舍了这座楼,去往庐陵。
长夜长歌。
未眠人仍唱歌。
月光渐远,街旁的屋檐影子更长。
石狮影穿堂,堂影蔽空。
叶上浮光柔淡,直让人发困。
快马嘶鸣,一个灰袍汉子已然翻身上马,扬鞭西南。
马蹄声响,清亮而悠长。
没有哪个江湖人会讨厌马。马是最美的生命,它们的线条极漂亮,动作又迅捷至极,腿长和脖壮,不显臃肿。
突然,街边的石狮子直直倒下,紧接着快马翻滚,前蹄绊倒,后蹄翻起,一跤将灰衣汉子摔了下去。
那灰衣汉子正是连中尘。
他不敢多想,弃了马匹,躲进一处屋檐下。
无风,无声。
他既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别人。
那长街平整,不可能让一匹快马自己摔下去的。而那石狮子,更不可能同时倒下。
过不多时,长街上掠过一个苍青色的影子,直奔那匹快马而去。
那影子到时,竟无半点儿声响,又静悄悄地飞了出去。
连中尘连那人的影子也来不及看清。
他心中暗自发慌,不知是谁来找他,更不知找他是做什么。
他眼下虽在阴暗屋檐之下,可如同在明处,既无目标,也无防备。
一个人最害怕的,不是眼前的东西,而是永远也看不到的那些。
连中尘借了月光,行两三步,只觉得肩头一震,一只手已然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忙回头,只见眼前这人:头戴一顶银白斗笠,却压不住他狂发翩翩,上穿一件苍青大袍,里面是黯蓝布衣,足穿蛇纹黑靴,月下泛着浮光;他脸型长方,双目如浪,多情却无神。
连中尘再扫一眼,便清楚那人身高八尺,擅使一双寒铁爪套。
那爪套本是一副皮革手套,却嵌入寒铁,指尖地方嵌入铁刺。
他不是别人,赫然竟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叶南狮,绰号“雷掌”。
连中尘不敢说话。
高手身上的气息,从来都让人喘不过气。叶南狮的身上便有这一种气。
叶南狮总算开口,只说出三个字:“你要走?”
连中尘道:“在下的确要走。”
叶南狮笑道:“你不再等人了?”
他经常笑,可他每一次笑,都极其宝贵;江湖人没有几个能和他笑得同样鲜亮。
连中尘道:“在下已等到了人,无需再等。”
叶南狮笑了笑,道:“你难道不想等我?”
连中尘问道:“阁下是谁?”
叶南狮道:“我姓叶,叶南狮。今后兄弟相称。”
叶子的叶,南方的南,狮子的狮。
连中尘道:“在下连中尘。”
叶南狮笑道:“我若不识你,怎会来找你?”
连中尘道:“可你又为何...”
叶南狮说道:“我之所以让你摔下去,就是为了留住你。”
连中尘道:“你找我做什么?”
叶南狮道:“做一件大事。”
连中尘问道:“什么大事?”
叶南狮缓缓道:“杀祢勿惜。”
连中尘惊道:“杀他?”
叶南狮道:“就杀他!”
连中尘道:“以叶兄的武功,想杀他岂非易如反掌?又何必找我来。”
叶南狮笑道:“姓叶的杀人,只有一个目的,便是除害。依我之见,当今江湖上四大帮派,其一山林堂已几近覆灭,只剩狂河帮、铁剑帮和石榴帮三帮。”
他又道:“山林堂的人都是心思缜密,杀人如麻。倘若让他们一统江湖,不出三十年,武林便会大乱,亦或者再无高手。”
连中尘道:“难道当时便是叶兄杀的展木棠?”
叶南狮浅笑道:“我的确想过杀他,只可惜从未得手。”
他接道:“那展木棠有两个手下最为可怕,其一是关浪人,其二便是齐黑白。我曾找过展木棠,却被这二人挡了下来。”
连中尘道:“原来如此。”
叶南狮又道:“至于狂河帮的人,有十三位杀手是尤其可怕的,剩下的五大奇人,还有手下六地分部,几千弟子,都少有威胁。”
他道:“祢勿惜野心不小,可手段残暴,南方很少有人信服。”
连中尘道:“正是如此,我虽是狂河帮的人,可决不会为那姓弥的出一计。”
叶南狮笑道:“你倒不必紧张,我要杀的人,只有两个。祢勿惜和苗没烟。”
连中尘道:“那铁剑帮主又为何?”
叶南狮道:“总算他对手下不错,在西北一带不急于统一,可他胆量太小,眼下又困在黑室之中,想来必死无疑。一旦他待够一年,铁剑帮的唐人尺便会任新帮主。”
连中尘点头道:“我倒是听说过,那唐人尺是个城府极深之人。”
叶南狮道:“当今天下,唯石榴帮的石剑开,算得上一等一的英雄。”说到此处,他竟笑了出来。
了无牵挂。
一个人倘若了无牵挂,那么他无论做些什么,都不会有人去管,也更不可能有人管得了。
连中尘道:“他倒是个英雄。”
叶南狮道:“我只想杀了唐人尺、苗没烟和那祢勿惜三人,以帮他统一江湖。”
连中尘道:“可你曾想过—以石剑开为人,怎会趁乱统一江湖?”
叶南狮笑道:“连兄弟也想到了。我之所以等你,就是想让你输给孔屠仁。”
连中尘道:“孔屠仁?”
叶南狮道:“倘若输给了他,便是狂河帮之内的斗争,我到时自会帮你脱身,再杀祢勿惜,便是名正言顺。”
连中尘道:“叶兄何不去派别人?”
叶南狮道:“唯独你能帮我,既在狂河帮,却又心在他处。”
连中尘苦笑道:“你要我怎样?”
叶南狮道:“让你手下所有杀手,都输给孔屠仁!”
连中尘道:“这想来...”
叶南狮笑道:“我知道!孔屠仁做事缜密,决不会轻易杀人。你若信得过我,便教那些人有输无胜,有去无回。”
连中尘听罢,微风正起,街上寒气愈烈,更激得他发颤。
他虽是狂河帮的名人,但心思全不在狂河帮中。这次叶南狮来寻他,恐怕他仍会我行我素,甚至害了叶南狮。
月光更远。
人影更长。
那高楼下的石狮,远方羊肠小道上的落叶,全笼上了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