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间,清泉旁。
无名的野山,无主的荒流。
山间似有村落,村中似有一家云雾缭绕。云雾的边际,是泉水发源处。
山上的野风,还有白天飘落的枯草,就散在这间木屋上。
风吹过的地方,既有骇人的响声,也有水流声,而且屋就在河畔。
故木屋的主人姓风,名稍安,绰号“合脉人”。
而这间屋子里,既有风稍安,也有他的孙女风晴。
尘起。
随后尘落定。
尘埃落定,风还会不会起?
没人知道。
这个身上伴着尘的人来了。
他的步子很轻,如同风中飘来,既无落地声音,也无上下起伏。
冷涩。
只有冷涩才能作为他的脸色。
他的脸饱受草原的风,也饱受马背上呼啸而过的风,更被可怖的铁剑之风掠过。
他正是连中尘,狂河帮的头号利器,绰号“尘手”。
他要找的是安定下来的风。
连中尘敲开门,深深作揖,然后坐下。
屋里那人,满头乌黑长发,长脸只剩皮骨,眼眶深凹下去,眼神却带着火光。他个子不高,却比谁都显得更高、更瘦。他正是风稍安。
风稍安见是连中尘,忙搬了木凳,请他坐下。
连中尘一扬衣袖,便将尘土扫净。
他开口,问道:“风前辈,别来无恙?”
风稍安道:“无恙。”
连中尘笑道:“这几日之间,可有来把脉之人?”
风稍安道:“连先生是第一个。”
连中尘道:“这话当真?”
风稍安道:“当真。”
连中尘道:“既如此,你便试试我的脉。”
他伸出手腕,把最薄弱的地方暴露给了风稍安。
风稍安刚按住脉,但听得连中尘又开口了。
连中尘道:“前辈,你这次把脉,以后再不把了。”
风稍安道:“为什么?”
连中尘道:“你虽金盆洗手,可江湖上的事,也不可不听的。”
风稍安脸色忽变,道:“你说什么?”
连中尘反而淡定,笑道:“我说—您一定知道祢勿惜。”
风稍安道:“我年轻的时候,就听说过他。”
连中尘道:“那你一定知道他的为人。”
风稍安点头。
连中尘道:“您说江湖上门派纷争,那是为了争夺名声的;也有为一本剑谱,一柄宝剑打起来的。这些全是人不愿看见的,但也都包含着人所想要的。”
风稍安淡淡地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若不懂这道理,岂能洗手?”
他现在知道,连中尘的目的根本不是把脉。
连中尘笑道:“我们弥帮主,从来都只喜欢江湖太平。”
他又道:“江湖太平,自然要统一江湖,才谈得上太平二字。昔日五岳剑派,全是被话偏锋带向了没落,各自独立,师父和弟子之间也不大联系。”
风稍安冷冷道:“你说这许多,只为你家帮主名声?”
连中尘道:“自然不是。”
风稍安不等他说,已开口道:“我很久之前便清楚他的为人,哪里是太平二字。”
连中尘自然知道。
祢勿惜为人奇怪,偏爱他的那柄剑,就连妻儿也顾不上。
他对那柄剑有一种奇特的爱,就如同男人爱女人,但远比这些要诡异。
有人甚至见过,祢勿惜泡在泉水里舔舐这柄剑的样子。
连中尘忽探身过去,双眼放光,道:“你也这样觉得?”
风稍安一怔,道:“我自然这样觉得。”
连中尘道:“你这样觉得,却不想杀了他?”
风稍安冷笑道:“只因为我觉得他错,就要杀他?”
连中尘道:“那...”
风稍安打断,道:“你。”他忽把双指夹住,指向连中尘。
连中尘道:“我?”
风稍安冷冷道:“你既是狂河帮的人,却想着杀祢勿惜,你倒是个不忠之人。”
连中尘笑道:“老朋友,你忘了我。南方的人,名义上全归狂河帮,可真正能被调动的,不过几十高手,几千弟子。”
风稍安缓缓放下手,道:“原来如此。”
连中尘忽道:“你不想杀祢勿惜,难道没有想过他的手下?”
风稍安道:“我已洗手,为何去想这些。”
连中尘冷笑道:“洗不洗手,都不碍事的。”
泉水声音。
二人心中都平静几分,可风却偶尔吹起,掠过几面高墙,翻过半边山,停在吹风的人面前。
一个人越想得到什么,就越得不到。
他只有越在得到那样东西的路上,才越可能得到。
这种事,无论是谁,都会很焦急。
风稍安淡淡道:“你还是我的朋友,却毫不清楚我的为人。”
连中尘不答。
风稍安又道:“连中尘,我本以为你这次来,就是为了把脉。没想到—你是看上了我杀人的本事。”
依然寂静。
风稍安大怒,道:“你不配当朋友!”
连中尘笑了。
他就坐在板凳上,如同一只野兽,蹲在草丛当中。
他的表情很狰狞,脸上似笼了一层灰。
连中尘突然站起,笑道:“风前辈,稍安勿躁。”
风稍安道:“我从来都不是个安分的人。”
连中尘缓缓道:“可你现在必须安分。”
他说罢,眼神毒蛇般刺去。
风稍安一怔。
就在他愣住时候,连中尘的人已经闪到了风稍安面前,相距不过三尺。
连中尘的手中,已然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裸露的女人。
风晴。
连中尘仍大笑道:“你若不安分,我便另找一人,一齐绑到街头。”
风晴是个很美的人,眼下是她最美的时候。
人都见过羊羔,谁却见过人羔?
风晴便是人羔,人中最嫩的一个。
可她已然昏过去了。
风稍安怒道:“我...”
他尚未说完,只见连中尘身子一扭,人已然冲到门外,掠过三面高墙。
风随着连中尘一起飘动。
风稍安也来了。
他立在墙头,脸上已有惧色。
连中尘冷笑道:“你决定好了?”
风稍安道:“我决定好了。”
连中尘道:“你说罢。”
风稍安道:“我偏不。”
连中尘一惊,问道:“你偏不?你偏不说,还是偏不杀人?”
风稍安大笑道:“我既不告诉你,也不杀人!”
连中尘惊住了。
风稍安一对肉掌已至,劲风吹过,连中尘的灰衣已然飞出。
掌很快。
谁能想象到一个老人,竟有这样快的速度,这样恐怖的爆发。
连中尘也想不到。
可他的剑更快。
掌至时,风已停住了。
连中尘的剑,已刺破风稍安的喉咙!
鲜血飞溅,却无人快意。
剑光消散,尸体已寒。
连中尘叹了口气。
他很想看见人性薄弱的地方。
人性能被人利用,能被人笑话。
可在风稍安身上,他竟然都没有得到。
他甚至连笑话别人的机会也没有。
他现在就想吐出来,把一肚子的怒气吐出来。
高墙下,野草边。
一个人悄然坐下,而后大笑起来。
他笑的是自己。
他将长剑扔到一边,脱下灰布袍子,给风晴穿上。
他能杀死风稍安,却不能让风稍安屈服。
他更不能杀风晴,不然就是对风稍安的屈服。
可他仍要寻找杀手。
上一个是年家若,这次是谁?
年家若快要笑成一个疯子。
孔屠仁没有走,而是待在飞环的范围之内。
那十二个刀客也没有走,他们的刀竟能斩断年家若的飞环!
只要年家若一刻不死,他就会把这件事重复一遍,然后笑。
他笑的是别人,而且永远是敌人。
孔屠仁衣袖一挥,冷冷道:“把他穴道点上,关在地牢。”
年家若想死却死不得,想逃也逃不了。
现在他笑不出来了。
年家若忽道:“你敢不敢给我一天。”
孔屠仁道:“我凭什么要给你这一天?”
年家若不语。
他心底里还是渴望活下去。
人都不想死,至少死了不如活着。
活下去,无论怎样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