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酒人道:“这里被人放火烧过,除了这边,还有秦县的东边,都是同一个人做的。”
欧阳断问道:“怎样烧的?”
卖酒人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欧阳断竟会对这事好奇。
他道:“是在夜里喝醉了酒,被人指使去的。”
欧阳断道:“你认识他吗?”
卖酒人如实答道:“是。”
欧阳断道:“是你指使的吗?”
卖酒人又道:“是。”
欧阳断道:“所以你过意不去,在这里卖酒?”
卖酒人微笑,承认道:“是。”
欧阳断道:“那你曾经是做什么的?”
卖酒人咧开嘴笑了半晌,指着欧阳断。这两个人仿佛有了默契,欧阳断见他手指要动,登时就大笑起来。
欧阳断笑道:“你曾经也是个杀人的人?”
卖酒人笑道:“是。”
欧阳断道:“所以你教他放火,正是为了在大火中找到一个要杀的人?”
卖酒人笑容略有僵住,但仍道:“是。”
欧阳断断言道:“你杀的人,一定是个平日不露面的人。”
卖酒人道:“是。”
欧阳断道:“你以为你杀了他,是不是?”
卖酒人强作镇定,说道:“是。”
欧阳断道:“可你只砍断了他的双腿!”
卖酒人终于发狂,喊叫道:“是!”
欧阳断隔了好一会儿,待他再也听不见卖酒人的粗气,这才回过头,又喝了一口酒。
欧阳断道:“你是为了报仇。”欧阳断认人不差,他能看出来,一个提到往事便会发狂的人,也会是个曾经立志受磨炼的人。
卖酒人冷冷道:“是。”他嗓子已经哑了,仅仅刚刚那一声,便已经没有了力气再动用嗓子。
欧阳断道:“你今天还要见他?”
卖酒人只是点头了,他不再说话,也不会再说话了。
欧阳断道:“你一定要杀他吗?”
卖酒人还是点头。
他们都看出了对方的心思。一个喝不下酒的酒客,和一个从来没卖过酒的老板,他们今天却都到了这个地方,等待一个人。
这两个人身上都有同样一种特点,就是杀人。
欧阳断忽然放心了,只要这个卖酒的人还在,那么赵通明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无可置疑的是,就找青州四煞而言,这个卖酒人的手段一定比赵通明高明得多。
青州四煞里排行老四的是一个坐轮椅的人,他的双腿就是被人砍断了,但是凶手只有他自己清楚。
凶手就是这个卖酒人,一个在大火中想趁机杀了王凝风。
而王凝风,正是青州四煞中的老四,绰号“不上不下”,是四个人中最可怕的一个,武功却是最弱的一个。
武功最弱,怎么会最为可怕?
武功越弱,人的手段便越残忍。
他师承法禅空—曾经江湖上最危险的人。
他便练习法禅空的铁爪功,又与三个师兄的刀法相结合,自创了一套数指为刀的功夫,虽说速度不快,可是能将人折磨到发疯的地步。
那卖酒人忽然开口了,冷冷地问道:“你是来杀谁的?”
欧阳断笑道:“我是来杀另一个人的。”
卖酒人道:“谁?”
欧阳断道:“杜无刀。”
卖酒人道:“你能杀了他?”
欧阳断道:“当然可以。”
卖酒人道:“你有什么做不到的?”
欧阳断冷笑道:“说谎。”
卖酒人不再说话,给欧阳断又倒了一杯酒。欧阳断就静静地喝着。
自信是好事,欧阳断也是个自信的人,可他太高估自己了。
直到未时,都没有一个人经过这里。
申时已到。
青州四煞就是今天才出发,也一定能到这里了。可是二人还没看见有人来,也没看见其他人的人影。
夕阳可不是在等待他们,而是给将死之人最后一场演出。
一辆马车飞驰而来。
听见声音的时候,卖酒人和欧阳断都一齐低声道:“他们来了!”
无论这马车上坐的人是谁,无论这些人什么时候来,更无论从何而来,只要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一定会是青州四煞。
马车上坐着的的确是青州四煞,不过这四个人和以往已然大相径庭了。
马车上有五个人,为首的显然是马车夫;剩下的四个人里,有一个铁匠、一个裁缝、一个木匠、一个卖艺的。
那铁匠身上背着一柄长剑和一把铁锤,显然是打铁要用。
裁缝却是一个瞎子,脸上兀自带着微笑,给人编衣服。
木匠是个驼背的人,脸上戴着一架小眼镜,和他的脸形极不相符。
卖艺人则是个矮子,比正常人矮了两头,坐在车里根本看不见他的腿。
马车夫则是压着那一顶大斗笠,几乎把眼睛盖了过去。可他的身子却能稳稳地坐在横梁上。
欧阳断沉下声音,笑道:“你要的人来了。他的确被你砍断了双腿。”
卖酒人竟然在喝自己的酒,而且正闭着眼喝酒。他喝下去一口,便把眼睛张大一点。
卖酒人并不着急出手,说道:“我知道了。”
忽然把眼睛睁开,望向远处的马车。
他道:“你知道那个马车夫是谁么?”
欧阳断道:“那是个请来骗我们的人。”
卖酒人道:“哦?”
欧阳断道:“一定如此。四个逃亡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上别人的车。”
卖酒人点点头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斗笠压下去。”
欧阳断道:“江湖上还有一个这样做的。”
卖酒人问道:“那又是谁?”
欧阳断道:“温城雪,绰号满霜客。他只有在寒冷的日子才会动手杀人,而他无论内力还是刀功,都能让水结成冰!”
卖酒人道:“会是他吗?”
欧阳断道:“想来不会,他的斗笠不是这样。”
卖酒人道:“那么他会来吗?”
欧阳断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其馀人都在上什么地方,这便不好说了。但如果他在,就不需要我出手了。”
卖酒人问道:“难道他和杜无刀认识?”
欧阳断道:“就算不认识,也一定会认识。而且就在今天!”
温城雪是大名鼎鼎的刀客,而且是刀客中的疯子,也是奇才。
江湖中曾经有人见过一颗宝珠,约摸黄豆大小,但是无论是谁,只要碰到一下,便能让人立刻冻结起来。
除非你的内力极佳,能熔化身上的冰,不然就要等待这珠子自己从你手中掉下去。
不过从来没有人死于这珠子。就好像它生来就是一个装饰品,而非杀人的凶器。
温城雪曾被冻住过,而且自那以后,他的人和刀也变得寒冷起来。
那恰好是一个雨天,在一个充满酒臭和烂泥的大街上,站着两个身穿白袍的人。
他们的衣袍都洁白,如同仙鹤的羽毛一般。
可是他们的心里都只有一件事,就是杀死对方,一决雌雄。
温城雪的对手是一个哑巴,但并不影响交流。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现在对方在想什么。
冷水打在两个人的肩膀上,愈来愈冷、愈发感受不到。
突然间,对手的手指弹出一颗蓝色的珠子,他杀人的办法只有这一招,便是冻住人,再一刀刀把他的肉刮下来。
温城雪看得见那人的手指,已经练得只剩下老茧。
那人每天都要弹这珠子一千多次,而且要次次命中一片挂在树上的枯叶。
这一颗珠子闪电一般袭来,实在太快。
温城雪本就大出珠子几百倍,想要命中几步之外的他,简直易如反掌。
那人嘴角已经有笑意了,他苦练这一弹,就是为了杀死温城雪。人人都说,温城雪是杀他哥哥的凶手,他没有理由不给亲人报仇。
可惜温城雪更快,对手暗器未到,雪白的刀尖就已然抵在了那人的胸口。
那人却根本看不见刀!
拔刀的速度太快了,那人只能哀叹一声。但他不想承认自己看不清温城雪的刀,只好觉得这是天黑和下雨所致。
如果你站在他们一旁,一定不敢相信一个空着手的人,正宛如一个拿刀的侠客!
温城雪手里的确没有刀!
可是那人在出招之前,就已然想到了自己哥哥的死法—胸口刺出了红点,仅仅这一个红点。
他害怕,他会和他的哥哥一个下场。所以在温城雪空手劈来的时候,他就已然觉得自己死了。
可是温城雪没有躲过那暗器。
他不带刀便来决战,只是为了给那人一个真相:温城雪从来没有杀过那人的哥哥,杀人的凶手自然不是温城雪,而是“点山大盗”齐黑白!
那人不相信温城雪手中无刀。换做是任何人都无法相信。
或者说,他们都无法接受。一个练习的几年的动作,一个追杀了几年的恶人,竟然不是他所要杀的人。
在那人几乎快要绝望至死的时候,温城雪却还在被冻住。
直到第二日上午,那人哭得只剩下一副皮肉和骨头的时候,才想起来温城雪。
那时候的温城雪,脸上虽已覆着霜,但仍然能看清他的眼睛—眼神里没有杀人的意思。
但他也知道,如果温城雪没有被冻住,想必自己会更加想死。
这是温城雪。
欧阳断也承认:杀这个人,他绝对没有把握。
卖酒人忽然问道:“他们会停在哪里?谁去拦路?”
欧阳断道:“他们会自己停下来。”
卖酒人问道:“哦?”
欧阳断道:“如果能自己停下来,那一定是最好的。”
卖酒人道:“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去追。”
欧阳断笑道:“不对。如果他们停不下来,就一定会被咱们停住,到那时候,车上的人可就不好受了。”
欧阳断的心理战术是极强大的,他知道,以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来看,青州四煞一定能料知他会劫车;可是越是这样,他反倒越不去劫,让他们自愿停下。
果然,马车已到。
又是一阵沙土。
而且沙土过后,留下来的的确是这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