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情道:“像是你这样的人,或者是我柳家做饭的厨子。”
马车夫道:“厨子?”
马车晃动,但山路并没有非常崎岖。
快马嘶鸣,这是断肠的声音。
人听到这种声音,一定会很害怕,甚至于自杀。
这是旷野上、深林中,最可怕的声音。
马车夫慌张了。
柳三情道:“这里山路难走吗?”他闭着眼睛,并没有看。
马车夫道:“难走得很,全是尖石和烂木。”
柳三情道:“尖石?”
马车夫道:“您不知道吗?”
柳三情笑道:“我不知道,听起来倒是很有意思。”
马车夫道:“就是尖角的石头,能硌伤马蹄。”
柳三情道:“你捡一块给我。”
马车夫道:“这里不好停下。”
柳三情道:“现在呢?”
忽然,瘦马嘶鸣声止,整个马车已然停了下来。
一根长而白净的手指,轻点马的脊椎。
柳三情道:“你找一块来,我看看能不能当作暗器。”
马车夫强装冷静,道:“是。”
他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却是平而圆的。
内力催动,手指已经把石头捏成了尖形,再递给柳三情。
马车夫道:“其馀都是这样。”
柳三情问道:“这附近有人泡汤吗?”
马车夫道:“这里连人也看不见,更没人泡汤。”
柳三情道:“那这块石头,为什么是热的?”
马车夫道:“是热的?”
柳三情道:“不错。”
马车夫道:“那是我的手太热了。”
柳三情道:“你的手热?”
马车夫道:“缰绳很粗。”
柳三情叹道:“继续赶路吧,这石头并不够尖。”
他解开马的穴道。
马车夫扬起缰绳,手腕翻动,衣袂翻飞,显得很着急。
他急什么?
急着到凤凰山,远离这片树林。
柳三情可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
他把马车夫的一举一动全看了下来。
风声动,几颗草叶滑落。
所有人都看清柳三情的手了,因为他已经把手收了回来。
白衣飘飘的人,转身就下了马车。
马车已经停了。
一人一马,已然撞在了松树上。
柳三情的脸上有泪痕,很快就消逝了。
他哭的是这个马车夫,还有他最爱的快马。
他痛恨自己没有用刀砍下他们的头。
他从来不为人性伤心。
柳三情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马车夫喘息着,伏在地上,道:“公子,你问谁?”
柳三情道:“问你。”
马车夫道:“我...”
柳三情道:“你。”
马车夫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喷了一口鲜血,正吐在柳三情的身上。
柳三情道:“因为我的马车夫不姓张。”
马车夫道:“就因为这个?”
柳三情道:“还有一点。”
马车夫道:“什么?”
柳三情道:“你给我的那块石头,是你用内力改造过的。”
马车夫叹道:“我就知道。”
柳三情道:“可你还要给我,却不愿承认自己慌张了。”
马车夫道:“华山的人,从来不会在自己的山上懦弱。”
柳三情道:“你是华山的人?”
马车夫道:“我若不是华山的人,又怎么可能...熟悉这里?”
柳三情道:“你是计通?”
马车夫道:“正是...”
他的声音愈来愈微弱,和周围的风声一样。
二人停留在深林的土道间,每一步都是惊魂。
林间有太多未知和不确定,但人们总能穿越这些树林。
因为天上有太阳,光能指引人前进。
那月亮呢?
晚上的树林可以吃人,就像是无边的沙漠,在地图上虽有边界,其中的人却毫无察觉。
他们以为:树林和沙漠一样,没有尽头。
人和人呢?
人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是没有尽头的。
计通是华山派的四弟子,武功不在张空之下。
柳三情问道:“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计通道:“找你救我。”
柳三情道:“救你?”
计通道:“是救我们。”
他道:“整座华山,只有你能救我们。”
柳三情叹道:“我救不了你,还有可能会杀了你。”
计通道:“这不要紧...”
柳三情道:“不要紧?你清楚我是谁?”
计通道:“寒刀玉面,柳三情柳公子。”
柳三情沉下脸,道:“你知道是哪三情?”
计通道:“我知道。拔刀、杀人、爱人,都无情。”
柳三情道:“你既然知道,还来找我?”
计通道:“就是因为知道。”
柳三情道:“我有哪一点好?”
计通道:“你的刀法最好。”
柳三情冷笑道:“我倒觉得,你像是在死前求情。”
计通却决然道:“死便死,情却一定要求。”
柳三情脸色也有了变化,道:“你要我杀谁?”
计通道:“你会帮我吗?”
柳三情道:“不会,如果那个人正是我想杀的人,就权当帮你。”
计通道:“吕松行,还有西门过。”
柳三情道:“你要杀你的师兄和师父?”
浓雾。
华山就是这样,时不时地起雾,就连白天也难以看清对方的脸。
但华山并不温湿,甚至有些乾。
这些雾的源头是人们心中的恐惧和敬畏,不管是对待这座山,还是对待山里的高手。
没有人回答。
柳三情又淡淡地道:“你知道吗,我不想杀他们。”
依然没人说话。
柳三情根本不低头去看计通,只是一转身,继续走向凤凰山罢了。
计通大概是死了。
但他死不死,都无法改变什么。
柳三情用他的白衣做成一副眼罩,蒙着眼穿林而过。
闭眼能减轻压迫,能让人沉醉在黑暗中。
柳三情一直都是黑白的,他讨厌彩色。
彩色让人有情,情让人有欲望,欲望实现不了,就有无数种消极的感觉。
柳三情无情,也无欲。
但他有一个求,他求的是忍。
他平生最看不上有骨气的人,不是因为他懦弱,而恰恰是因为他很强。
什么时候能体现一个人的骨气?
在他被另一个人置于死地的时候,仍能保持自己的气节。
柳三情根本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也不清楚何为骨气。
身上有骨气的人,都是曾经输过的人。
柳三情没输过。
今夜呢?
凤凰山很高,和主峰之间也有一段是悬崖,少有人从那里上去。
山上住的大多是女弟子,还有西门过的老婆。
华山派也有女子的分支,武功不也弱于主峰上的人。
凤凰山脚。
这里约有十几个女弟子,几百位住民。他们修建了几座庙宇,供人烧香。
像是小镇,建筑却很庄严。
房屋整齐,黄土道贯穿中部,连接着无边无际的山和远方的江湖。
柳三情停了下来,就站在光亮的地方,对着一尊佛像。
他站在庙外,望着佛。
佛望着庙外的柳叶。
流光,还有飞叶。
飞叶不多,但足够散落到人影的地方。
人影已远。
两个人的人影,一个是柳三情,另一个是身穿素袍的女子。
女子见有山外人来,已跑到柳三情身旁,她还没开口发问,柳三情就已先说话了。
柳三情问道:“从这里上到半山,还要多久?”
女子退了半步,道:“现在很晚了,恐怕要两三个时辰。”
柳三情道:“难道晚上会更慢吗?”
女子陪笑道:“现在就要上去?”
柳三情道:“我现在就要,最好赶在天亮之前。”
女子忽道:“你是谁?”
柳三情道:“这你不用管。”
女子道:“那你找谁?”
柳三情道:“找一个穿青衣的男人,他一定在山上。”
女子道:“他叫什么?”
柳三情道:“沈竹侯。”
女子道:“我们山上从没有过这号人。”
柳三情道:“你们山上有过一个叫柳三情的人吗?”
女子道:“也没有。”
柳三情道:“现在就有了。”
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而且决不会停下来。
离半山还有好几里,总算运起轻功,也要几个时辰。
但他必须现在就去。
太阳未升起,湿气也未退,柳三情的人已然出发。
云雾已消尽了,带着人的恐惧和畏惧消逝了。
薄山,如一张白纸,在光照下,赫然呈黑色。
纯黑,失去光泽的底色。
这种黑是绝望的颜色,当一个人毫无畏惧时,便会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