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吕松行的身体拖到橱柜里,再清扫地板。
他的动作几乎没有声音,任何人都察觉不到。
这个人对着那一具肉体,甚至馋了。
他决不是一个简单的厨子。
或者说,他根本不是厨子。
吕松行来过这里很多次,偏偏这一次被刘大厨子打昏过去。
厨子要想早动手,一定在第一次就杀了吕松行。
橱柜的门忽然打开了,里面传来一阵微风。
橱柜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和刘大厨子一样身形的人,甚至更清瘦。
这个人才是刘开福。
外面的刘大厨子呢?
不过他现在也昏过去了,开门的人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看起来很脆弱,青衣青布,宛如女子。
但他的眼睛很有力量,能穿透另一个人的双眼。
那人是从橱柜的裂缝中爬出来的,外面连通着华山的山和水。
只听得风中传着一阵声音,笑道:“你无缘无故就杀了他?”
没人应答,但他声音又传来:“柳三情,你的刀还是那样快!”
外面的刘大厨子就是柳三情。
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刀比他的还无情。
仍然没人回答。
青布人这时才看见厨房的一切:一个蹲坐着的瘦子,还有一柄菜刀、一口大锅。
瘦子冷酷地盯着他。
他淡淡地道:“你现在说出来,难道不是在害我?”
他又道:“沈竹侯。”
这三个字很慢,就是说给青布人听的。沈竹侯只笑笑,不再说什么。
他们现在都暴露了,而且是刻意暴露给一个人的。
有些事情,不能等着人们去发现,而是要主动暴露出去的。
他们就说给西门过。
沈竹侯忽笑道:“你听说过形影剑法吗?”
柳三情道:“听过。”
沈竹侯道:“那你知道吕松行和谁一起用这剑法?”
柳三情道:“想来会是西门过。”
沈竹侯道:“我总觉得不是。”
柳三情道:“为什么?”
沈竹侯道:“西门过决不会让一个废物当他的影子。”
柳三情道:“这样说来,西门过不也是废物?”
沈竹侯缓缓道:“他还有一种选择。”
选择是很多的,而且只有选择的人会做出选择,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这是江湖人的性情。他们生下来绝不是为了遭罪,而是享受自由的权利。
沈竹侯道:“他爱自己。这种病让他一人一剑,就能使出形影剑法的威力!”
关键在“病”。
自我爱恋就是病,这种人往往会自我抚摸安慰,也会很自大。
但也有好处,就是自信。
有的人从来都自卑,也就放弃了世上唯一一个可信的人—自己。
而这些自信的人,从来都只相信自己。
柳三情道:“照这样说,我们两个人,也很难对付他。”
沈竹侯苦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几乎就没有还手馀地。”
柳三情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形影剑法?”
沈竹侯道:“十几年前,他和展木棠一起去抢剑谱。”
柳三情道:“那他也练了十几年。”
沈竹侯道:“嗯。”
柳三情又道:“一个爱恋自己的人,能做到十几年之内永远不疯吗?”
沈竹侯道:“也许很难,所以他会更恐怖。”
柳三情道:“你有把握吗?”
沈竹侯道:“什么把握?”
柳三情道:“杀他的把握。”
沈竹侯道:“没有。”
柳三情冷笑道:“那我们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沈竹侯道:“找机会杀他。”
暗杀和光明正大地杀不是一回事,武林中有很多暗杀的刺客,这些人多也不光明。
柳三情道:“什么时候?”
沈竹侯道:“我们再送饭过去,就在里面藏好石榴飞刀和红绡散。”
石榴飞刀是石榴帮的冷暗器之一,在射出之后,倘若碰到人,就会立刻炸成一团,爆出密密麻麻的小刀片。
红绡散则是石榴帮的剧毒,凡吸入之人,先感到舒畅,而后花香肆溢,最后死于窒息。
这种死法是江湖人最害怕的,能让人毫无抵抗,而且持续的痛苦。
柳三情道:“薛白发他们呢?”
沈竹侯也冷笑,笑道:“你这个人,很少有朋友吧。”
柳三情道:“我一向不喜欢朋友。”
沈竹侯道:“薛白发和带道人,都是江湖上的豪杰,无论人品还是武功,都值得你认识。”
柳三情道:“我没说过不认他们。”
沈竹侯道:“你曾经很无情,现在怎样?”
柳三情道:“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沈竹侯微笑道:“你一开始上华山,就很无情。”
柳三情道:“我现在还一样无情,不过是在帮你而已。”
沈竹侯道:“为什么帮我?”
柳三情道:“我只想锻炼隐忍而已。杀自己心爱的女人,杀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些事情都能让我忍住。”
沈竹侯惊道:“你现在在忍什么?”
柳三情道:“忍住情。”
沈竹侯笑道:“你还是不愿意承认我这个朋友。”
他脸色一变,道:“闲话少说,薛白发和道人还在饭馆子里,随时都可能败露。”
柳三情道:“如果败露,我们怎么办?”
沈竹侯轻声道:“那就冲出去,四个对一个。”
柳三情道:“四个?”
沈竹侯道:“你难道不去吗?”
柳三情淡淡道:“我柳家的人,如果不太多情,少些朋友,恐怕也不至如此。”
沈竹侯叹道:“我们很不一样。”
他又道:“对了,岳靖明的事情是怎么暴露的?”
柳三情道:“我也不清楚。”
沈竹侯道:“那日只有你我,还有岳靖明。”
柳三情道:“也许林中还有别人。”
沈竹侯道:“还有谁?”
柳三情不作声。
沈竹侯忽脸色凝重,沉声道:“其徐如林。”
林子是虚茹林。
所谓其徐如林,就指军队行动缓慢时,如同森林一般。
林会动,也就好像军队一样。
那片林子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树木的排布,像无时无刻在变化。
没人知道林子的中心会是什么。
也许这个人就藏在林子中心。
好酒烂肉。
这些不是给猫吃的,但是吃剩下的只有这些。
于是猫只能吃下。
猫也吃酒,也会醉倒。
西门过看着门外的猫,竟有些放松。
这个饭馆子本身就是他的地方,无论掌柜的还是厨子,都和他相识。
于是他也不再去想剩下的人都会是谁。
天色很好,看不见一片云。
乞丐忽然道:“钱掌柜的,再上一碗蒸肉。”
他的声音很难听。
那对夫妻又道:“再上两碗饭。”
大汉则道:“打两壶竹叶青。”
他们五个人是一起的。
钱掌柜便朝厨房里道:“刘厨子,一碗蒸肉,两碗饭,两壶竹叶青!”
西门过忽冷笑道:“你们五个人是一起来的?”
乞丐道:“你说哪五个人?”
西门过道:“你们五个人!”
一个乞丐却吃得这样好,很容易让人怀疑。
其中一个大汉道:“你要觉得认识,便这样觉着吧。”
西门过道:“若没想错,你们五个人是来找我的。”
那对夫妻中的女人道:“我找你做什么?”
西门过道:“天下仇人,有三个是我最发愁的。”
钱掌柜立在一旁,脸色大变,沉声道:“四血剑客,石榴帮主,还有一个人却是谁...”
西门过笑道:“还有一个是展木棠,但他已经死了!”
他又道:“这三个人里,石剑开和我的仇最深。他的女儿也很想杀我的。”
教书先生一惊,道:“他的女儿是石一世,听说三岁习武,至今未学过文,一身男子气质。”
西门过笑道:“对了,想来派杀手报仇这事,也仅有她能做得出来。”
乞丐闻听过后,颜色已变,仍默不作声。
西门过又道:“如果杀手再聘请几位杀手,功劳该算谁的?”
乞丐忍不住道:“你说什么?”
西门过道:“我说的人就是你!”目光如锋,双眼仿佛能盯破乞丐的脸。
乞丐脸底下,又是一张脸!另一张脸!
他不是别人,正是七千老人。而那两个大汉和一对夫妻,正是熊宁离余四位杀手。
而那夜七千老人车上的人,正是石一世。
风和日丽的下午。
下午人会犯困,因为早上很容易就过去,而晚上本身也很短,唯独下午让人觉得漫长。
饭馆子的装饰仍然清新,可里面的人不是。
暖阳。
这五个人已经死了,他们现在没有偷袭的机会。
西门过也不想杀他们。
就好像围棋中的杀招,并不一定要提子。
良久良久,那五个人什么也没吃。
西门过见吕松行还不回来,便道:“钱掌柜,把吕松行那小子抓回来!”
钱掌柜应了一声“是”,又走入厨房。厨房离着饭厅不近,还有一面厚墙隔着,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
柳三情和沈竹侯还在轻声谈笑时,钱掌柜已然来了。
三人都是一惊,连话也不知怎说。
钱掌柜转身要叫,忽觉得后心一冷,胸口热乎乎的,喷出鲜血来。
柳三情的刀,还有沈竹侯的剑。
他们几乎同时出手,毫无前兆。
钱掌柜任何痛苦都感觉不到,因为痛苦只存在了一瞬间。
柳三情惊道:“他们已经知道了。”
沈竹侯沉吟道:“未必。”
柳三情道:“现在就动手!”
沈竹侯道:“现在还是时候。”
柳三情道:“我不会做蒸肉。”
沈竹侯笑道:“我们不用做好。”
柳三情道:“你是说,只需要把飞刀和红绡散带上就行?”
沈竹侯道:“不错。”
柳三情道:“什么时候?”
沈竹侯道:“不是现在!”
柳三情道:“那是何时?”
沈竹侯道:“什么时候由我们决定。”
柳三情道:“可你没听到西门过的话吗?”
沈竹侯道:“他很快就会来?”
柳三情道:“很快。”
沈竹侯道:“那这段时间,也是我们决定。”
柳三情忽道:“东西在哪?”
沈竹侯微笑道:“我拿着了。”
他的袍中夹藏着一小袋红绡散,还有几柄上好的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