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命危险消散,大脑总会有短暂的麻木,仿佛灵魂已经飘在脑袋上若即若离,对外界的感知如梦初醒。
白枫就是如此呆滞地坐在地上,不远处,属于他的身体正在快速苍老。
他这几年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斗,不知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是他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无能为力。
不过,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白枫眼里重新聚起光芒,连忙回到自己的身体旁,掰开左手手指,来回摩挲手心。
重莲子在他生命垂危时会变得灼热,可是现在他的魂体操控的是余渊的尸身,不仅动作僵硬,还失去了感知力,无法从外部感知重莲子的变化。
混沌的灵台上,碑灵抹杀了堕骏的残魂之后,似乎也注意到他所面临的情况。
“在羲神看来,灵魂的容器要比灵魂更重要。当宿主的身体遭受致命一击,重莲子会遵循因果的源头报复凶手。”
意思是……重莲子触发麒麟剑阵时,就会毁掉他所寄宿的余渊的尸体。
白枫两眼一黑,他尚未修炼本魂,灵台仅仅是铭刻法则的载体而已。
如果他失去了这具躯壳,他的灵魂跟飘散在天地间的一缕轻烟没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他脑海里闪过另一道讯息——既然麒麟剑阵尚未触发,他的身体是不是还有生机?
思及此,他抬起仅剩的右手,撕开残留的衣裳,在下腹处找到三寸长的缺口。
当他屈指探入内脏中,果然找到鲜红的血精石。
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了,倘若血精石也挽救不了苍老衰败的身躯,他只能接受灵魂孤独飘荡、直至寿元断绝的命运。
白枫屏息凝气,将手中的血精石缓缓塞入自己留下的伤口。
冰凉的晶石触碰到那颗心脏时,还能感觉到轻微起伏的搏动。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他杀了自己,又救了自己。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顺利。
塞入心口的血精石正在快速消融着,而他的身体仍然保持着苍老干瘪的状态。
不够,这块血精石不够。
白枫又把手伸进余渊的内脏一通搅合,除了满手腐臭的碎肉,什么也找不到——余渊的尸体也开始腐烂了。
他需要血精石!
他踉跄地站起身,眺望周围的环境,堕骏曾说血精石山也被吞噬进入魔狱,可是这里尽是横贯万里的山岭,哪里能够找到散落的血精石?
他的目光倏地下移,看到了山脚下的血海。
血精石本就是由堕骏淬炼血海而成,那么血海同样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生机。
白枫如同沙漠里的迷途者突然看到了生命的绿洲,竭尽全力背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从山巅上走向血海。
只是,余渊尸身的腐烂速度远比他想象的更快。
当他走到山腰时,脆弱的眼球便从眼眶中滚落,他失去了视觉。
当他走到山脚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右腿骨就像断裂的木枝般飞了出去,腐臭的气息弥漫在荒芜的树林间。
可是尸体不会有知觉,仍然按照他的意念蠕动、爬行。
他的求生欲在此刻被放大无数倍,用腐烂的身躯抱紧自己的身体,左脚胡乱蹬着,借力从山坡上滚落而下,任由沿途的草丛、碎石剥去他仅剩的一层腐肉。
最终,两具躯体一同滚入血海中,溅起深红色的波澜。
白枫还残留着微弱的听觉,恍惚听到水花扑腾的声音,他不希望这是他弥留之际的美梦。
他抬起右手,拍了拍水面,果然又听到水花声。
他无声地笑了,完全放松地沉入血海,任由血水从他的耳廓里涌入,又从空洞的眼眶中流出。
可是笑着笑着,他心里忽然鼓起酸涩的情绪,如同逃避现实的小孩抱住自己的脑袋。
他曾经血战陈雷,落得浑身骨裂、经脉尽断的下场,当时他也想过丢掉沉重的仇恨、放弃这条贱命,将自己埋入黄土。
但是鬼婳不肯放过他,她不厌其烦地羞辱他的尊严,刺激着他的反抗意识,试图让他在绝境中找到振作的动力。
再加上调皮活泼的白鹤时常陪伴在他身边,他得以度过那段堪比地狱的三年。
现在,他只能独自在第四魔狱熬过又一段艰难的岁月。
灵台上,碑灵默然地收回目光,隐入石碑。
过了一会,白枫打理好情绪,从余渊的尸身离开,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血海的潮水推入海底。
虽然衰败的速度减缓了很多,但是心口处的血精石只剩下半个拳头的大小。
他不想放弃这渺茫的希望,立即浮出水面,去往四周的山岭。
不知又过了多久,白枫总算找到了两块血精石,另外在回去的路上,他还捡拾了掉落的腿骨和眼珠。
他想,他在冥灵沼泽九死一生,多亏了余家人留下的机缘,如果余渊的尸身泡在血海中仍然无法减缓腐烂,他至少也要将他完整地下葬。
片刻后,他又想到余山的尸体还堵着魔狱的缺口,这可是他逃离的关键。
于是白枫开始了来回寻找血精石的过程,一半给自己的身躯,另一半带到血海深渊下用来维持余山的尸体。
这个过程乏味而枯燥,他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只能每天盯着自己的身体极为缓慢地恢复。
似乎过了好几个月,他终于看到那张苍老的面容少了一缕皱纹,正当他感到一丝欣喜的时候,海底忽然卷起汹涌的浪潮,将余渊的尸骨撞散。
白枫脑中警铃大作,立马潜入深海,便看到余山的身体在深渊上方怪异地扭动。
难道尸变了?
他忙不迭推开层层白骨赶过去压制住晃动的余山,生怕丹田处的血精石掉出来,却没想到余山嘴里突然冒出一句“阳儿”,当即让白枫愣在原处。
“阳儿,你的身体在哪?你还记得我吗?”
此时的余山没有灵力,只能在混沌的海水中看到一团带有熟悉气息的灵魂。
他记得死前的经历,但他仍然奢望再次见到自己的血亲。
白枫不知道怎么回应,于是他扯了扯余山的手臂,示意他跟上来。
他记得冥灵沼泽的血海中隐藏着数以万计的怨灵,皆是堕骏用来施展渡魂术的祭品,想必同样被魔狱吸入了此地,所以余山的怨灵才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回到自己的身体。
虽然这个巧合非常幸运,但是对白枫来说,多少有些窘迫。
“阳儿,你有找到你的妹妹吗?”
——有,在蓝玉瓶里,目前拿不出来。
“阳儿,你要寄生到这具身躯?是不是太过苍老丑陋了?”
——我敬你一声余爷爷,请不要侮辱我的外貌。
“阳儿,你从何处寻来血精石?我与你一同前去。”
白枫连忙拦下余山,他可没有忘记余山的身体就是阵眼,若是离开血海太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余山十分不解,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如你握着这根骨刺,在海底的沙土上写一写你想说的话。”
白枫心想这是个好办法,八千年前的文字与现今的差别并不大。
但是,当他把这根骨刺拿到手中时,莫名感觉骨头上的裂痕有些熟悉……
等等,这不是那根被他摔折了的余渊的腿骨吗?
另一边,余山还在收集附近散落的尸骨,似乎这些白骨已经被他当做是毛笔的替代品。
他转过头来,看到白枫的灵魂裹着那根腿骨一动不动,不禁感到疑惑,“阳儿,你怎么不写?”
白枫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在沙土上缓缓写下几个字,“你捡起来的,是你的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