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
雾茫茫的天空不断震落雨滴,浇淋在寂静的山岭上,夺走所剩不多的体温。
白枫颤了颤眼皮,回拢了些许意识。
“……最少给我十万人的魂丝。”
“休想!”
耳边接连响起炸裂的吼声,白枫清醒了不少,昏迷前的记忆浮上心头,他马上镇定下来,老老实实趴在草丛中。
“你的界域里,人族数不胜数,难道还差这十万条人命?”
“拜那只蝼蚁所赐,吾被界碑符文刺伤,一怒之下掀翻了山川,大半口粮被浪费了。”
“照你的意思,还有一些活下来的。”
堕骏丝毫不觉得这等以活人为食粮的怪物有什么可怕,甚至已经琢磨着如何从鼋的手中索要幸存的人族。
可鼋也不是傻子,直接点明了陈年往事。
“当初吾干扰那人炼化你的躯体,让你得以自断指骨,逃出镇魔狱,而你直到如今,仅仅帮吾毁掉一座界碑,现在想来,这笔交易不赚。”
“此言差矣。”堕骏尬笑一声,“黎族有句古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闭嘴!”鼋厉声怒吼,“你竟然将吾与卑劣的黎族相提并论!”
堕骏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心里骂了几句,嘴上却是好言相劝。
“这个鬼地方关押了不少黎神教的异教徒,我还以为只有我是异族人。”
“你们冥族与黎族又有什么区别?高傲、自私、疯狂,一个代表着虚伪的黎明,另一个象征着堕落的黄昏。”
鼋从高空探下巨大的头颅,灯笼大的眼睛抵在山岭悬崖前,“别以为吾不知道,宇宙尽头的秘密……”
堕骏脸色大变,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你我已是阶下囚,当务之急是如何逃离这无生无死的第四魔狱。”
“你已经失败了一次,而吾手里只剩下几百人族,凭什么相信你?”
“既然还有人活着,那就好办。”
堕骏两眼放光,给它出了个主意,“我的血精石山也被魔狱吞入此地,只要我用血精石强化幸存的人族躯体,延长他们的寿命,让他们不知日夜地繁衍、生育。只要二十多年,必然有十万的数量。”
“十万人,还不够我吃个三分饱。”
“无妨,魔狱百年岁,外界一时辰。这小子把余山的尸体送回魔狱,短时间缺口不会封闭,我们还有百余年的时间逃离这里,届时定然有数百万的人族重新出现在你的界域内,让你尽情享用。”
鼋哼了哼声,山洞般的鼻孔中喷出炽热的气息,“那是你逃出去而已,吾身上还有八座界碑。”
“非也,此番我逃出外界,从不少修士的记忆中得知了镇魔狱的秘辛。每一层魔狱对应着每一任黎神统治时期的敌人,就像悲奕当年杀不掉我,才会把我关押在第四魔狱。”
“这个,吾知道。”
“换句话说,第四魔狱本就是为了镇压我而建立的,倘若我彻底脱离了禁锢……”
“你已经逃出去一次了。”
“我说的是彻底脱离。上次我逃出去,魔狱仍然锁定着我的灵魂和躯体,横跨亿万空间不断蚕食余渊的封印。”
堕骏语气笃定,指向地上的白枫,“而这一次,我的手指已经石化成岛屿,我的灵魂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全抹去气息。他的身体可以容纳冥气,再稍加改造,我甚至可以在魔狱中恢复一定的修为。”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计划。
“譬如青神建立的第一魔狱,不过万年便暴露于陨石边缘,被镇压为‘魔’的囚徒已经死去,其他异教徒苟活了下来,所以,只要我彻底脱离,第四魔狱就会自我毁灭,不复存在。”
“吾无法验证你的说辞,但是,第一魔狱确实湮灭了。”鼋一语惊人,道出不为人知的秘辛,“当年我败给煞神,她本想将我囚禁于镇魔狱,却发现那里已经化为废墟。于是她亲自建立第二座囚笼,是为第二魔狱。”
“那你怎么……”
“是悲奕将我从第二魔狱掳到第四魔狱。”
“他为何如此?”
鼋沉默了许久,“吾思考了数万年,只能隐约猜测煞神发现了什么,试图颠覆整个黎族,而悲奕也想知晓她的秘密。”
气氛沉重起来,堕骏琢磨了片刻,又将话题扯回原处,“既然你也知晓魔狱的秘辛,想必也清楚,逃离此处的希望就在我身上。”
“你要十万魂丝,吾可以给你。”
此话一出,明摆着前面的废话都是在诓他。堕骏忍不住腹诽,老王八当真是狡猾。
“吾也可以将仅剩的力量渡给你。”
“那再好不过了!等我逃出魔狱,不出百年,我必然恢复八成实力,来此助你脱困。”
“外界的一天,是这里的一千两百年。”
正在偷听的白枫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这两个老怪物究竟活了多久?恐怕黎神来了都得叫他俩曾曾曾爷爷,难道这是其他种族特有的悠长寿命?
堕骏以为鼋对此有所不满,连忙表示,“即使我逃出去也是进了黎族的地盘,须得跃迁至星域边缘,找到冥气浓郁之处才能修炼,这已经是我能保证的极限……”
“无妨。”鼋抬起头颅,便在山岭上掀起一阵狂风,“悲奕在这座囚笼里制定了规则,时间的衡量对于囚徒来说毫无价值。只是八千年前,那个人的到来让你陷入绝境,你不得不选择逃离。”
它的话成功让堕骏回想起那段耻辱的过往,指节握紧,青筋毕露,“待我恢复修为,再与那人一战高下。”
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头颅和长颈缩回云雾中,却因为体型过于巨大而显得十分迟缓。
“没有口粮充饥,吾会封闭五感、陷入沉睡,等待界域内的生灵繁衍生息,再次触动界碑的符文。”
说罢,它张嘴吐出一颗半透明的珠子,落到堕骏的手中,其上流转的光华转瞬没入他的体内,只剩下杂乱的条状物在珠子内部摇晃。
“别让吾失望……”
天空的波澜退去,大雨逐渐平息。
堕骏感受到身体里陌生的力量,转身狞笑着踩上白枫的后背。
“小家伙偷听了许久,不知有何感想?”
白枫半张脸陷入了泥土里,既感到羞辱,又极为无奈。
奴印刻在他的身体,他连开口骂人都做不到。
“你应该庆幸我和那头老王八之间只能用黎族的语言交流,不然你死到临头也不知道到底死在了什么鬼地方。”
堕骏如此说着,屈指凝聚力量笼罩在白枫的后脑勺,在奴印的辅助下,轻而易举地抽离出他的灵魂。
他瞧了一眼白枫的灵台,并未在意那块小小的石碑,直接将其禁锢于半空。
渡魂术消耗甚大,他不敢浪费体内属于鼋的力量,所以,他立即施展此术,开始提炼附魂珠里的魂丝,以及白枫的灵魂。
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渡魂术对白枫毫无作用。
十万魂丝已经被他淬炼成几滴纯净的魂液,白枫的灵魂仍然在半空中缥缈沉浮,任凭他如何施加力量也无济于事。
这小子有古怪!
堕骏感受到力量的流逝,暂时放弃处理白枫这个硬茬,继续利用渡魂术将纯净的魂液引入眉心。
浑浊的灵魂与清澈的魂液交融,缓慢腐蚀着仅剩最后一截的锁链。
当年他和那个人在第四魔狱血战数百回合,足以毁天灭地的战斗余波仅仅将镇魔狱打出了一条裂缝。
为了活下来,不得已自毁身躯、自爆灵魂,炸开这条缝隙,只留下一截指骨和一缕魂魄逃到外界,又被余渊封印在圻湖。
在此期间,他不断攫取怨灵残留的记忆,学会黎族的语言,甚至能够布置简单的阵法。
于是,他与鼋里应外合,利用余山的尸体减缓镇魔狱的威压,利用玉琮和魂丝不断洗涤灵魂。
如今,他只剩下最后一步,就可以彻底摆脱囚徒的命运。
他此时绝不会想到,他自以为是意外收获的祭品,却成了打破希望的棒槌。
堕骏再次尝试淬炼白枫时,那块不起眼的石碑忽然从他的灵台上飞出,化作三丈高的大小,从他的头顶镇压而下,当即定住了他的肉身。
他感受到石碑释放的威压,连忙逃离余渊的躯壳,钻入白枫的身体。
谁曾想,当他回过头来,发现石碑并未碾碎余渊的尸身,反而平稳地落到尸体的右手——准确来说,是白枫的右手。
于是,两人对换了身躯。
“蝼蚁竟敢戏耍我!”堕骏怒不可遏地呵斥。
白枫不语,直接运转这具躯壳蕴含的力量,展开四相界,将其封禁于山巅。
然后,他便犯难了。
“你不敢动我。”堕骏立即明白他的顾忌,转而嘲讽道,“你将我逼出来又有何用?你拿我毫无办法!还是说,你愿意寄生在别人的尸体里,不人不鬼地活着,哈哈哈……”
寄生也只是缓兵之计,等到内部的血精石耗尽,余渊的尸体依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腐烂销蚀。
镇魔狱里,只有白枫的身体生机未断,可以长留于世。
白枫紧紧盯着那张极为熟悉的面容,思考着其他办法。
碑灵只能被动地保住他的灵魂,却不会主动帮他抹除奴印,而堕骏的灵魂不消散,他的身体仍然受制于敌人。
再者,四相界正在快速消耗仅剩的力量,他好像没有了第二种选择。
“这座禁锢我的阵法也维持不了多久了,等鼋的力量被完全耗尽,你还能用什么困住我……哈哈哈,我会用你的身体,将你的灵魂撕碎……”
堕骏突然收住了猖狂的叫嚣,不可置信地盯着白枫的背影,“你要干什么?”
当白枫捡起那柄血龙刀时,他终于感到一丝恐惧。
“你要毁了你的身体?你疯了!”堕骏厉声提醒道,“你别忘了这把刀能够吸食血液而增加威力,就算你把我逼出去,你的身体也会消亡……”
白枫一句话都不说,拖着长刀缓缓走到他面前,苍白麻木的神情之下,是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执拗,“既然我别无选择,那么我更不会让你嚣张。”
“你最好别——”堕骏的声音戛然而止,熟悉的面孔因为痛苦而扭曲,他浑身颤抖着看向刺入心口的刀刃,“算你狠!”
这具身体的生机正在快速流失,用不了多久,也会成为冰凉的尸体。
逃离的希望彻底破灭,堕骏大叫着离开白枫的身体,怀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冲入余渊的尸身,试图吞噬白枫的灵魂。
这在白枫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
如果是全盛时期的堕骏,碑灵恐怕难以招架,而如今的他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地把自己送到碑灵的掌控中。
“……你……不可能!你怎么还活着!”
被云雾掩盖了五官的男子静静立于冰玉台上,抬手把四相界石碑召回。
“吾当年征战冥族,流放了一支弱小的部落。吾记得,族长跪下叩谢时,曾有一名男孩站起来怒斥吾的血腥手段。”
堕骏的灵魂剧烈颤抖着,几乎要在对方的威压下消散,“你怎么可能活到现在!难道你把自己炼成了碑灵!”
“吾是他,也不是他。”碑灵缓缓漂浮到他的近前,纯白的云雾随着他的动作而飞散了些许,露出紧闭的左眼,“你不该在这里,甚至,不该成为冥神……”
他张开五指,轻轻抚摸这团深灰色的灵魂,如同抚摸失散多年的宠物。
只有堕骏知道,他的灵魂正在被人硬生生撕裂。
他无声地尖叫着、怒骂着,依然无济于事。
碑灵封锁了他和堕骏之间的灵魂交流,白枫只能感知到闯入灵台的脏东西被抹去了。
他抬头仰望灰茫茫的天空,镇魔狱并未发生任何变故。
看来是堕骏骗了鼋。
不过,这已经不是他在意的事。
仅剩的力量耗尽,四相界阵消失,白枫脱力地松开血龙刀,任由自己的身体掉落在地,快速化为干瘪的尸体。
现在,他成为了新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