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却依然还没有人套车。门口处有一间乌黑的房子里的门开了,一个手提小风灯的马夫时而走出来,时而又立刻走进另一间屋子里。许多马蹄蹄着地面,不过地面上的厩草减轻了马蹄的声音,一阵向牲口说话和叱骂的人声从屋子的尽头传出来了。接着一阵轻微的铃子声音丁零地响着,那就是报告有人正触动到马的-辔;那种丁零的响声不久变成了一阵清脆而连续的颤抖,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有时候却也停止一下,随即又在一种突然而起的动摇当中再响起来,同时一阵子马蹄子扑着地面的沉闷声音一齐传到了外面。
门突然关上了,一切响声都停止了。那些已经被冻僵了的旅客都不说话了;他们都像僵了一般待着没有动。
挂在高处的孙良民看着,那连绵不断的雪片像一面帏幕似的往地面上直落,同时耀出回光;它隐没着种种物体的外表,在那上面撒着一层冰苔;在这个宁静而且被严寒埋没的市区的深邃沉寂当中,人都只听见那种雪片儿落下来的飘忽模糊无从称呼的摩擦声息,说这是一种声息吗,不如说是一种感觉,不如说这是微尘的交错活动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盖了大地。
孙良民这时候深思了起来:在过来这边之前自己在做什么?
当天白天就是去了趟第五人民医院,然后照常挂号在三楼的精神科,然后和那个叫单蓉的女大夫交流了一会儿,就被打发出来了,然后就骑上自己的小电动回家了.....哦,中间路过一家书店,还买了一本书,书名:梦的解析。难道,难道说,那本书?
......
这时,那个马夫又带着风灯出来了,手里紧紧地牵着一匹非常不太愿意出来的可怜的马。他把牲口靠近了车辕,系好了挽革,前前后后仔细地瞧了一番去拴紧牲口身上的各种马具,因为他一只手已经拿着风灯,所以他只有另一只手可以做事,他去牵第二匹马了,仿佛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些毫不动弹的旅客,发现他们已经浑身全是雪白的,于是说道:“各位先生和夫人为什么不上车,至少那是有遮盖的。”
这些站在雪地里面快被冻僵的人,以前肯定是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他们都连忙向车子走去。三个男旅客把他们的妻子都安排在顶前头的位子,自己都跟着上来;随后,另外那些遮头盖面的轮廓模糊的旅客彼此没有交谈一句话,就都坐在剩下来的位子上了。
车里的底下铺着些麦秸,旅客们的脚都藏在那里边了。大家都在活动着有些冻僵的脚部,那些坐在顶前头的女乘客们都带着那种装好炭饼的铜质手炉,点燃了这种东西,便低声慢气地举出它的种种好处,互相重复地叙述那她们早已知道的事物。
末了,车子终于套好了,因为雪天拉起来比较困难,所以在平时的的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两匹,有人在车子外面问:“旅客们可是都上了车?”
车里有一道声音回答:“对的。”大家起程了。车子走得慢而又慢,简直全是小步儿。轮子隐到了雪里;整个车厢轧轧地呻吟着,牲口滑着,喘着,都是汗气蒸腾的。赶车的手里那根长鞭子不住地噼噼啪啪响着,向各方面飞扬,如同一条细蛇样地扭成一个结子又散开,陡然鞭着一匹牲口蹶起的臀部,马受到狠狠的一击,紧张地奔跑起来。
这时候,孙良民发现他的.......他的视角又诡异的从高高的木杆上忽然飘荡进了这辆马车里面,就在马车的车棚顶上面......
依稀中他仿佛听到了有一声金属提示音类似的声音,但好象又没有,他的听觉仿佛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恢复了?
这时的天色不知不觉一步比一步亮起来了。那阵曾经被一个纯粹右江土著的旅客比成棉雨的雪片儿已经不下了。一阵昏浊的微光从雪堆儿里漏出来,天空上的云依然是密集的,但云层后面的太阳依然还是存在的,它使得那片平原,那片忽而有一行披着雪衣的大树忽而有一个顶着雪盔的茅屋的平原,显得更其耀眼。
在车子里,大家利用这个黎明时候的黯淡光线,彼此都有些好奇地互相望着。
顶头的地方,最好的位子上,吴先生两夫妇面对面地打着瞌睡,他俩是大桥街一家酒行的老板。
吴先生他原是在一个亏了本的东家身边做伙计的,买了老板的店底并且发了财。他用很低的价把很低劣的酒卖给乡下的小酒商,同时还会用更低劣的酒水直接在下面的农庄直接和人换些粮食,在相识者和朋友们当中,他被人看做是一个狡猾的坏坯子,一个满肚子诡计的和快乐的纯粹商人。
吴先生的身躯很矮,腆着一个气球样的大肚子,顶着一副夹在两撮灰白长髯中间的赭色脸儿。
他的妻子,显得高大,同时强壮,沉着,大嗓门子,而且主意又快又坚决,在那个被他的兴高采烈的活力所鼓舞的店里,体现的就是一种权威。
在他俩身边坐着一个比较高贵的人,属于一种高尚阶级的马卫东先生,他是个被人重视的人物,以棉业起家,产业是3个纺织厂,曾得地方荣誉官长勋章,现充右江参议会议员。马卫东的太太比她丈夫年轻得多,素来是右江驻军中出身名门的官长的交际花。
她和丈夫相对,显得很娇小,很玲珑,很漂亮,身上裹着皮衣,用一种颓丧的眼光望着车子内部的凄惨景象,时不时还悄悄的叹下气。
他俩的身边是于来伟两夫妇,于家出身于本世纪初灭亡的那个封建帝国,是其中最古老又最高贵的一个世家。于来伟仿佛是个气派雍容的老绅士,他尽力修饰自己的服装以加重他曾经家族的辉煌,根据他家庭里的一种光荣传说,以前的某位皇帝曾经使得于来伟家出去的一位怀孕,当时的家主被封了官位,后来又做了本省的巡抚。
于来伟先生也和马卫东先生一样是右江参议会议员,代表本市的本土权贵,他的太太是海城市一个船长的女儿,他俩结婚的历史始终是被人认为神秘的。不过于夫人的气概很大方,接待宾客的风度比谁都强,并且被人认为和东部三省总督的一个儿子曾经有恋爱的经过,因此所有的当地权贵们都会好好地款待她,而她的客厅始终是当地的第一位,唯一保存着古老的恋爱风气的地方,要进去是费事的。
于来伟家的财产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约莫有50万大洋的收入。
这六个人构成这辆车子的基本旅客,都是属于有经常收入的和稳定而有力的社会方面的,都是一些有权有势的人。
似乎是由于偶然巧合,车里某一边的长凳上坐的全是女客;靠近于来伟夫人的位子上有两个嬷嬷,这也似乎是于家祖传下来的一部分,她们正捏着长串的念珠一面念着什么。其中一个是年老的,脸上满是麻子,仿佛她的脸上曾经很近地中了排炮的许多散子似的。另一个,很虚弱,有一个漂亮而带病态的脑袋瓜和一个显出肺病的胸脯,两个嬷嬷的对面,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吸引着全体的视线。
男子很出名,是被人戏称为“成功人士”的陈和平;好些被人敬重的当地人却当他是战败的祸根。二十年以来,他在各处酒馆里把大杯啤酒浸着他那一大嘴的长胡子,他父亲本是一个糖果店商人,遗给他的那份财产是颇为丰厚的,他却带着他的弟兄们和朋友们挥霍干净,末后焦躁地等候共和政体使自己获得适当的地位来显示无数量的革命友谊饮料的成绩。三个月前,他也许由于上了一个恶作剧的当,自以为受到任命做了右江市长,不过到了他上任办公的时候,那些始终身居主人翁地位的机关公务员却拒绝承认他,终于逼得他只好当即退位。
此外,他是个好好先生,毫无恶意而且肯替人效劳,这一次,他用一种谁也比他不上的热心尽力参与布置了防御工事。他与熟识的那些民间志愿团体们在平原上掘了好些窟窿,又在近处的森林里砍倒了很多当年新发出来的树枝,在所有的大道上布置了好些陷阱,到了敌人快要到的时候,他满意于自己的种种措施就赶忙缩回市区里来。现在他想起自己倘若到中原靠近三省的地区性可以做些比较有益的事情,因为在那地方,新的防御工事立刻会变成不可少的。
而这个时候挂在车厢顶部的孙良民却是瞅着这个大胡子,感觉很是有些熟悉的感觉。
那个女人呢,正所谓的人间尤物,她是以妙年发胖著名的,叫朱满玉,她那矮小的身材,满身各部分却几乎全是滚圆的,胖得很像是某些动物,手指头儿也全是丰满之至的,丰满得在每一节小骨和另一节接合的地方都箍出了一个圈,简直像是一串短短儿的香肠似的:皮肤是光润而且绷紧了的,胸脯丰满得在裙袍里突出来,然而她始终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她的鲜润气色教人看了很是顺眼。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发红的苹果,一朵将要开花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睁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毛向内部映出一圈阴影;下半段,一张妩媚的嘴,窄窄儿的和润泽得使人想去亲吻,内部露出一排闪光而且非常纤细的牙齿。
此外,人们还说她是具备种种无从评价的行为和作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