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意识是人的一个本能,如占山为王和画地为牢。
这个意识本能连兽类都会有,老虎会巡视领地,猴子会做记号,鸡也有自己活动的地盘。
人对边界的认定是想清楚自己,往里面来,我到了什么地方,往外面看又是一种什么格局和限制。那谋一域谋一时的说法就是就是想把自己独立出来,做成一个标签,钉在坐标系上。
视野是一个,意识野是一个,时间空间野也是,事情野也是。多往这里瞅瞅,能够更好地拥有自己。方便的时候也可以把自己摘下来,贴到合情合理的地方去。
现在贵雷妆是三人的边界,有时候中心也是边界,把中心摊开来就是边界。
是该练一练手了,不叫这些邦城的人见识一下,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人外有人。毒药对卜二般影响不大,对破和碎两个老油条更是没有半点影响,影响至深的是贵雷妆。
但他的毒不能给他解,得让他自己消化,在这一点上不用明言,三个人已经达成了协议。这也是机遇,不能破坏了这个机遇,好处没有伸手就送上门来了,所以得感谢人家。
在感谢之前,贵雷妆这个边界一定要泾渭分明,处在自己的中心点上。
破和碎看了一眼卜二般,卜二般也在鸟头上贵雷妆的身后坐了下来,一只手搭在贵雷妆的身上,一只手空着做好了时刻起身战斗的准备,他是边界最边界的存在。
虽然董盯上了自己,但碎没打算动手,他现在是合适的护法,边界中心的边界。
破一个人就够了,谁让他五大三粗人高马大的,他打算只用出三分力量,其他的七分力量就环绕在贵雷妆心中的边界头顶。
突然下雪了,突然下得很大。
“那就好,来看看正宗的长发披面。”话是碎说的,做却是破做出来的。
是忽然涨起来的头发飘出来的雪花,根本没有三千丈,但十几米还是有的。头发有了灵性,白发如潮水一样生长,有分有合,潮起潮落,连同飞毯都成了雪国。
总角初见,青发似林,临泉月影,反反复复就这三招。
碎知道他这么做为什么,总角初见后面连着青发似林,就是演给贵雷妆看的,看他能不能演化过来过渡过来,因为他只会似是而非的总角初见这一招,临泉月影是一个前景的展望,看到未来的一角,看到长发披面的不羁和高妙之处。
此时的贵雷妆内外有两个眼睛。
外面的眼睛有眼睛但似乎无神,能看到,也能装进脑子里,但只是在路上,在半路上,内容也越积越多。还没有把内容排成队,还没有它们引入到自己的城里。
里面的眼睛看到,城里有点乱,他需要清理一番。
卜二般的手上用了点劲,热气也传了过来,贵雷妆放心了。
在荒凉孤独的原野上,有边界的地方都被长发披面的招式遮住了,像围起来的一道帐幔。自己坐在地上,看着心中的三十八号。三十八号像一棵树,亭亭的挺立在空中,忽然壮实了很多,根系往土里发展,伸得很远。树枝散开了,有了葱茏的意味,圆圆的叶子无风自动,晃出一圈圈的圆的轨迹。
一道激流落下来,几乎将自己打蒙。拾麦穗的年月过去了,拾麦穗的纸画也在风中破败,但那个场景被保留了下来。
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鼻涕虫的称号,鼻涕异乎寻常的多,青青白白浓浓,左一袖子右一袖子擦了还有,这就是个不受人待见的肮脏的小家伙。
他想干什么,他的脑子塌了?那些东西是哪里来的,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就是流脓吧,人家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而他倒了过来,是不是里面有一个难以愈合的伤疤?
那时哪里有什么纸,卫生纸没有,平常的纸也不多,又不喜欢用水洗,他只爱用袖子擦。母亲在他褂子的衣袖上补丁上两片旧布,等脏得很硬的时候就拆下来丢掉,再补上一层。也有时候逮住了他,让他使劲擤鼻子,为他擦为他洗,但擦不完洗不完,洗了擦了还有。当时没有了,过一会儿还有。
没什么毛病,就是鼻子多,也由得他去了。
不懂得什么是人墙之外,不知道是他躲着其他孩子还是其他孩子躲着他,他总是神神秘秘的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影子里。
等患上了气管炎,鼻涕才少了起来,重点转移了。当时的孩子很多都有气管炎的,但不像他那么辛苦,医疗条件有限,夭折在这上面也不是不可能,那就是憋死的,喘死的。
嗓子里吼啦吼啦的拉风箱,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就慢慢地蹲下来,等着喘息平稳,小脸涨的通红。厉害的时候就要打针,拿好父亲放在桌子上的钱,母亲背着他去卫生室。
他挣扎着下到地上来,小小的胸腔受到挤压,更喘不上气来。三百米的路要走很久,走一阵子还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喘一喘。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大约就是有也被过滤了,只记得母亲拉着他的小手,他耷拉着脑袋蹒跚行走。
算不上折磨算不上无助,只有一圈一圈的悲凉。就算哭过,泪水也早就枯干了,这一腔气息为什么这么让人艰难。
后来家长里短的风言风语中,说喝生鸡蛋可以治这个病。这对他很有疗效,他也喜欢那种腥味,只有在犯病的时候才有得喝。那时候鸡蛋很金贵,父亲劳累的时候才亲上一个,或者招待客人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
家里有喂得鸡,听到老母鸡咯咯哒的声音,他的眼睛就放出蓝光来,控制不住,总是把鸡蛋偷偷地生喝了。
现在想起心里还有负疚。
奶奶是个疯子,死在爷爷前面,爷爷死了家里还有九个人,父母和七个孩子,都是靠着父亲一个人撑着。
和很多孩子一样,贵雷妆到了不再尿床的年纪就不尿床了。
但在七八岁上得了一种痞病,看着无精打采,面黄肌瘦下来。这病没过多久就治好了,但从此得了一种怪病,又开始尿床了。
相信有过这种病的人都已经治好了,也但愿不再有这种病发生,个中滋味难以言喻,一尿就是九年,整整九年。自卑是肯定的,不知道所谓的自闭是不是也有。
自己都感觉到自己一身尿骚味,不敢往人群里去。看到人们异样的眼神,马上就知道眼神的出处,非常敏感。孩子们为了高兴,或者为了争吵的时候占上风,一声“尿狐子”就把人打入绝望的境地,空山寂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在家吃饭也不敢抬头,家人没那个意思也觉得有那个意思,水就不敢喝了。和喝不喝水,喝多少水没有关系,照样一梦汪洋。
和别的梦不一样,梦境就是那时候来的,不知道是不是苦闷的结果。闭上眼睛就是堕落,一个木框子出现,载着他一路向下,沉入无边的黑暗中。到了底层就出现在一片荒原上,天上有乌云,乌云不是布满而是疙疙瘩瘩的有缝隙,有的地方像是漩涡。
野草人高,但在野草被风吹得一起一伏的时候,能看到远处黝黑连绵的山和凝成黑影子的鬼树。身后一定有异响,一定是狼群汹涌而来,自己只能跑只能跑,跑得快跑得慢,跑得动跑不动都在亡命地跑。
在肝胆俱裂觉得身子被身后的狼群的舌头挂住的时候,能闻到那湿哒哒的味道的时候就会有一口出现,不管水井枯井了,没有选择地跳下去,觉得这是超脱,也觉得这就是死了。
土墙上有个类似门洞的土洞,进去就是一个小坡。有一颗很大的核桃树矗立在那里,蚂蚁在那里上着树,在树干和叶子上爬。左边是土墙,藤蔓植物蹲在墙根上,土墙上有一道一道水纹,水到了某个高度再退走留下的痕迹。
前边低低的有一个土屋,门口成了豁子,门窗都腐烂没了,阴湿而摇摇欲坠。沿着土坡上的小路往右侧高处走,这里清爽一些。一座土墙挡在边沿,墙下面有一个黑黑的洞。
贵雷妆长久长久地呆在这里,这里很安全,不管嚎啕大哭还是静谧无声,有擦不完的眼泪还有无所想的平静。
夜晚成了噩梦,坚持着不睡觉,但没有用,是睁着眼睛的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梦,还是在某一刻突然就睡着了。每一晚都会发生,经过无言而砰砰砰心跳的死亡之后,就有一段平静的时光。
梦境也逐渐清晰起来,在进入土门之前能够看到一颗老树挨着土墙,树干很大很粗,树头很小,只有几片小小的叶子一抖一抖的。从树的底部窜出来的细蔓,丝萝一样绕过了树搭在墙上,把整个“院子”都围了起来。核桃树中间有时候有阳光偶尔闪耀,树叶就绿绿得可爱。
从来不会成熟,从来也没看见青青的核桃。
斜坡上的小地方,因为良久的徘徊成了小小的场地。
那个衰敝的土屋进去过,里面连着滴着水的土道,但有尽头。这边土墙下的黑洞也出去过,是另外一个世界,或者说是世界上存留的某些超越时空的影子或真实存在,在后来,惊奇的是土墙犹如电视一般,能够有内容影影绰绰的浮现在上面。
每夜都要死亡一次,进到这里面来。
从一个孩童成长为一个少年,白天低眉顺眼,游离在人间,大大小小也有很多事情发生,夜晚经过杀戮之后躲在这里来,经过其他梦境回去,或者直接回去。孤独本身就和泪水有关,泪水倾泻了孤独,孤独酝酿了泪水,枕巾夜夜湿透。
其实那时候哪里有什么枕巾,母亲缝制了一件新棉袄,自己瑟缩着也舍不得穿,枕在脑袋下面,这样就很温暖。第二个冬天来临,母亲坚持着非要让自己穿上。但已经不能穿了,不但头油污染了新衣,里面的棉花湿湿的都已经发霉了,再不是蓬松的棉花。
没去过医院,家人倒是打听过,说根治不了,是心理因素,得自己好。但偏方一大堆,这可能和鸡蛋的效果有关,家人相信了不少,鸡肠子,猪尿泡,蠖,胎盘都吃过,还喝过很多这植物那药材熬的不知所谓的水,都没有成效。
不曾放弃治疗,但信心已经不足,大约就这样了,那时候的悲哀一次一次把自己逼向角落。直到有一天,不知道是哪一天,破和碎出现了。
那时候根本没有多想,他们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是对我的蕴藉,哪里还管那么多。
梦境里出现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