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新生
现在他仿佛是又回到了那一天,一晃神面前躺着的就不是萧寒衣而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与萧寒衣的情景大不相同的是,当时她身上的金针封脑之术已经到了将要破颅的时候,再迁延不得半分,而梁兴扬也别无选择。
这一次一切都不一样——梁兴扬这样安慰着自己。如今选择权是掌控在他们自己手中的,且现下是有八成的把握帮萧寒衣拔除金针,那一幕一定不会再次上演,他也绝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梁兴扬的手有些颤抖。
拔除金针当然不止是伸手一拔那样轻松写意的事情,涂山月眼见着梁兴扬掏出各式各样古怪的东西来,有的是画着古怪花纹的符纸,那上面的花纹不属于任何一种她在自己有限的同缉妖司打交道的时候所看见的符咒,还有的是不知名的药丸,梁兴扬把它们碾碎了混合在一起涂抹在萧寒衣的额前,这看上去不像是要治病,而是某种更为原始的行为。
像是祭祀。
可是现在涂山月也只能相信梁兴扬,相信梁兴扬在千辛万苦把她从天剑山上带下来之后的确是想要救萧寒衣的,然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问梁兴扬为什么要这样做,从一开始梁兴扬在天雷之下把她救下来这件事情就透着一点古怪的意味,难道世上真有见义勇为的人么?
涂山月不知道。
她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梁兴扬的动作很快,那些古怪的粉末混合出一种叫人心旷神怡的芳香来,此时暮色四合而屋内没有点灯,萧寒衣的额头在夕阳里折射出浅淡的珠光。
珍珠,又是珍珠。
涂山月轻声问道:“这是你的眼泪么?”
“你很聪明。”梁兴扬道。“用自己的眼泪去抹在别人的脑门上这件事听起来有点恶心,所以我希望他永远也别知道这件事。”
玄灵闻言瞪大了眼睛,她可不知道梁兴扬的眼泪能变成珍珠,这么一个大男人哭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想来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惜她是没能见到,不知道今后有没有机会叫梁兴扬哭给她看。
玄灵这样想着,不由得笑出了声。这笑声有些不合时宜,涂山月此时自然不会去责怪她因为她自知梁兴扬与玄灵关系亲厚,而梁兴扬却很无奈地看了玄灵一眼,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放过笑话我的机会。”
“你一个大男人。”玄灵显得兴致盎然。“眼泪会变成珍珠?鲛人不是早就灭绝了么?你总不会是鲛人吧?”
“不是。”梁兴扬言简意赅地回答她。“我现在需要安静,如果你做不到就出去,再打扰我,我就要使些你不愿意见到的手段了。”
说着他的目光在玄灵的腕子上落了一落,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明。玄灵悻悻然哼了一声,道:“好了,随你。”
梁兴扬转向涂山月,语气却是和缓了许多。他温声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我曾经仔细研究过,如今用这些材料是为了把握他灵识的动向,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巫祝术法。”
他竟看出了涂山月的隐忧。
涂山月愣了一下,旋即微微点头,道:“你尽管放手去做,我已然不胜感激。”
梁兴扬便转向了萧寒衣,此时萧寒衣的脸色倒是比刚才平静祥和了许多,洗尘的药效正在发挥功用,而梁兴扬要做的就是在洗尘药力达到顶峰的时候施术拔出金针来。他将一只手放在萧寒衣的额前,自己则是闭目沉神,口中念念有词。
所念的不过是一篇清心诀,玄灵和涂山月都是对道士敬而远之的主儿,不过对这咒术还是有一定的了解,尤其是涂山月,狐妖以媚术见长,素日与道士对上的时候总能从他们口中听见这一篇咒语,这时候梁兴扬看上去倒真很像个道士。
平日里他穿着道袍可谁也没把他真当成是个道士,都只当他是纯为了恶心那些对他追杀不休的家伙,此时玄灵才意识到梁兴扬的确很精擅于道家本领,只是素日不怎么显示出来,他是不拘用什么法子来对敌的,因着所学颇杂所以一时间谁都摸不清他的路数,倒是此刻才看出他真正擅长些什么。
梁兴扬念咒的时候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些,此时他阖目坐在那里念念有词,倒是当真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意味,玄灵想笑说他似模似样,可是想起梁兴扬方才的警告来便不敢吭。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梁兴扬的声音,这一间小小的木屋倒也多了些肃穆庄严的意味。
他正在探知萧寒衣的识海,眼见着萧寒衣识海之中的记忆是渐渐如同被潮水反复冲刷的岸边一般变得平滑如镜了,他神色微微凝重下去,依旧是闭着眼睛却很准确地在萧寒衣额前画出一个符号来。
萧寒衣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涂山月有些担忧地看着萧寒衣,却注意到此时萧寒衣的眼中并无神采,只是黑沉沉一片,他的意识依旧没有清醒过来,而因为枕头略高,此刻涂山月看得出金针的针尾正在他的脑后微微震颤着,仿佛随时都会因为不堪重负而迸射出来。
金针如果强行出脑,人不死也要变为白痴。
涂山月按捺住了一声将要出口的惊呼,只见梁兴扬出手如电,捏住了那根金针捻动了两下,另一只本放在萧寒衣额前的手也很迅捷地在他周身几处大穴上点过。他猛地睁开双眼,那一瞬间涂山月幻觉看见了他眼底有化为实质的湛湛精芒。
梁兴扬与萧寒衣对视一瞬,萧寒衣无神的双眼遽然亮起,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梁兴扬的手下微微用力将那根要命的金针从萧寒衣脑后拔出,金针埋入萧寒衣脑内足有两寸长短,拔出的一瞬却无血迹,只有针尖上闪烁着一点暗红的光芒。
“萧寒衣!”梁兴扬厉声喝道。
这一声落下,萧寒衣的眼中便又有了神采。只是旋即他神情便显得有些茫然,四顾一周道:“这是——哪里?我是谁?你们又是谁?”
梁兴扬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早已是冷汗淋漓,他伸手在萧寒衣面前晃了晃,便叫他成功再次陷入了沉睡,不过这次只是普通的沉睡而已,对身子是没任何妨碍的。
涂山月喜极而泣。
她半晌没能说出话来,而后好容易从抽噎之中挤出了谢谢两个字。
梁兴扬疲惫地笑了笑,道:“我们的运气都还不错。”
他说八成的几率,可毕竟还有两成失败的可能性,而失败的后果他不愿意去想。
至于为什么对涂山月如此尽心竭力,大抵是想起自己曾经的无奈来,那时候要是有谁能帮帮他......不,还是不一样的,那时候谁也帮不了他,他曾经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一刻的场景,近乎于自虐一般把每一幕都烙印在脑海里,可那是一个无解的局。
世间无解的东西,或许名为命运。
但如今他总算是救下一个人来。
“重塑之事我没什么头绪,但至少这一世,甚至于往后许多世他都可平安顺遂。”梁兴扬的神色有些疲惫,方才的高度紧张耗损他许多心神,眼下他是一动也不想动,不过还是给涂山月让出了地方,叫涂山月近前来仔细看着萧寒衣。
涂山月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是不怎么样的,不然不会生了一张叫妖皇十分注意的脸,也不会有这千年的颠沛流离和不敢近前,但是她居然能遇见梁兴扬这样一个肯尽心尽力帮她的人——她怔怔然半晌,才想起自己先前随口许诺的谢礼。
那时候不过是觉得梁兴扬这样的人物,手上挂着一串琳琅满目的珠宝十分有趣。她隐约知道那大概不会是梁兴扬的爱好,但具体是为了什么她也没有探听,涂山月是个很敏锐的人,能觉出梁兴扬虽然性子温和内心深处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便是玄灵怕也碰不得有些地方。
这串有些古怪的珠宝,大概也在其列。
她从乾坤袋中翻找出了那颗翡翠,道:“我知道你并不是想要什么,只是这东西若是于你有用我总会更心安些。”
梁兴扬本想推拒,他总是不缺路费的,便像是玄灵先前心中所想,若是实在没钱了哭上一场便也是了,虽说他还从未到那样窘迫的地步去,至于一般的珠宝玉石并非他所需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天下游荡这许多年而未曾搜罗齐全。
但是看见涂山月手中那一颗色泽浓绿的翡翠之后,他的神色却忽然变了。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他低声问道。
涂山月见他变色,却是觉得十分纳罕,半晌才道:“说来算是个笑话,你也曾在天剑山看见过我的过往,那时候妖皇对我势在必得送来许多东西,我想着总有一日要回来复仇偷偷捡走了这么一颗翡翠留待感知他的气息,只越修行越发觉那是天方夜谭。”
梁兴扬的表情渐渐松弛下去。
他低声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