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码头,车水马龙,人来船往。自古以来,这儿都是做生意的风水宝地。看年景、看气象,在这一片,经商往来的主,肯定绝大部分都是赚钱的。
可是在这一片和谐繁荣的气氛下,码头外围一座占地不小,却相当简陋的木厂,竟然正在摘除入口上方的招牌匾额,准备关闭了。匾额很粗陋,不过是块涂了黑漆的旧船板,镂空雕了四个大字“玄龟船厂”。虽然粗陋,但这四个字的书法形体却龙飞凤舞、艺诣深厚,并非寻常俗人所能企及。当然,这个匾额本身的选材和悬挂的地方,与这四个字展现出来的实力,完全不匹配。这个所谓的“玄龟船厂”的入口,连正经的大门都没有。两条大竹,左右弯曲对接,共同组成圆弧形的拱门。而匾额就绑扎在这个圆弧形的顶端。
两名寻常贩夫走卒打扮的年轻男子正在忙活。其中一名个子高挑,身材颀长,手里拿着长长的船篙,几下拨弄,就把匾额高高挑起,甩到旁边的江里去了。
另一位身形稍显矮壮的青年看呆了,说:“哥,牌子都不要了?咱以后怎么营生呢?”
高个子却说:“咱发达了。从今往后,都不必操此木工贱务。可以安家置业种地去了。”
矮壮男子回头看了看那个简陋的木厂,虽然冠名船厂,占地也不小,无非是一圈竹围栏加几座薄板茅草房,其余都是空地了。毕竟入口处连个像样的大门都没有,当然一眼看去,除了穷,还是穷了。
矮壮男子心虚了,质疑道:“哥,咱真赚到钱了吗?要不留下继续干?”顿了顿,又问:“是不是亏得交不起地租了?”
高个子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不匀,你今生今世谁都可以不信,唯独除了你哥孔明我。没错,看起来咱这生意做得默默无闻,经营惨淡。实际上够咱俩回邓县买房买地娶媳妇了。”
被叫字号“不匀”的,正名是诸葛均。均者,先不匀也。字号“孔明”的哥哥,正名是诸葛亮。亮者,先孔明也。
矮壮男子喏了一声,挑起一副担子,就下往江边的一条小船处。船是兄弟俩自造的。这玄龟造船厂虽然简陋,还真能造船。不过,也就是造造小船罢了。木厂的活很杂很次,主要是为码头搬运工造人力车。另外接单修补大船。另外的另外,是真造和卖出了一些小船。货真价实,坚固耐用。但兄弟二人贵在低调,主顾不显。不入流的小船家也出不上高价。照理说及明面上,三年辛苦下来,应该没什么赚头。是以一同经营的弟弟,对哥哥的说法很是怀疑。但毕竟哥哥一向算计过人,十拿九稳。或许真赚够了吧,否则怎会说出大话。
要知道虽然邓县的房价地价,乃至彩礼,都比繁华的襄阳城低。但也不便宜。否则兄弟二人也不至于过了年纪,还在打光棍。这年头,十五岁成家立业。而两人一个21,一个23,都是大龄剩男了。家家看不到,业业也还没有。
实在是人生败犬。
诸葛均挑着担子,下到船上。左看看,右看看。从邓县出来,到襄阳发展。临到最后,除了一担子木活工具和生活用品,以及一艘自造小船,好像啥都没落着。比起来时,两手空空,倒好了点。这么想,心里就宽慰了。
诸葛亮手里拿着船篙,也来到船上。话不多说,就开始撑船。这码头地处长江和支流交汇点。船厂邻着支流小江,通往的上游方向却是南阳邓县。
想当初,兄弟二人因为在南阳邓县实在混不下去,就来到襄阳闯荡。希望凭借抚养二人长大的叔父诸葛玄与刘表的故交友情,谋得一份差事。怎知盘亘多日,盘缠将尽,都不得刘表及其一众吏属看中留用。
来到这个码头准备回家的时候,诸葛亮临时起意,留下来打工赚钱。说是暂苦几年,衣锦还乡。这样也能保留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否则草率回乡,更加颜面无存。
诸葛均,心里不匀了,平不下来。埋头苦干了三年,好像离衣锦还乡,还差远呢。
诸葛亮虽在用力撑篙,四下打量,但也没漏过弟弟不匀那番落寞不满的表情。船到江心,四下无人,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不匀,咱真有钱了,就藏在这条小船的船身里。这三年,赚的钱,足够衣锦还乡。只是哥哥,心里有更大的图谋。咱还得装穷。等到了咱显富的时候,你就痛快地当地主老爷吧。”
“真的吗?”诸葛均顿时从坐着的担子边,半蹲起来,在船上用手敲敲打打。试探了一会,用眼看向担子里的刀斧,但还是忍住了。
“哈哈哈”诸葛亮大笑,“你脑子过于实诚,藏不住东西。因此我才一直没有告诉你。但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得把这事藏好了。咱俩就是穷光蛋回乡,继续为小妈种地。时机一到,再痛快地买房买地,成家立业讨媳妇。”
诸葛均重新坐好,偏头想了想,问:“哥哥的智谋向来高人一等,但为何不干脆在襄阳安家置业?”
诸葛亮说:“一来,襄阳价贵。二来,刘表无能,长远看,襄阳恐有兵灾。不如回去离襄阳较远的邓县乡下,安居乐业,也好享乱世太平。”
诸葛均问:“那咱一共赚到多少钱?你说我只知埋头苦干,不懂经营技巧。外边打点,赚多赚少,都由你收着。我都不知数。合计着,也不会太多吧。你说咱俩买房买地娶媳妇都够了。这个恐怕......”
诸葛亮说:“咱这三年经营里的门道,我可以给你说量说量了。反正都过去了。”顿了顿,接着说:“咱明面上有赚头的生意,不是小船,而是木推车。但是木推车买的和修的生意虽然火,可因为对象是船工苦力,赚的只是本钱。”
诸葛均点点头,甚至补充说:“亏的。料钱都不够。”
诸葛亮说:“有赚,因为材料有些走了旧货。”
诸葛均目露疑光。
诸葛亮接着说:“咱的赚钱大头其实是修补大船。实打实地用了新料。船家也舍得给钱。但也赚得合理。关键是修船换掉的旧料,咱用来造车修车,甚至造小船了。这就几乎是翻倍赚了。”
诸葛均有些释然,但还是有疑问:“不够你说的买房买地娶媳妇吧,别以为我不懂算计,这船就这么大,你在船身里藏,也藏不了多少。”
诸葛亮笑了,说:“看你有长进,再告诉你。不久,将发大水,连着大灾。房地媳妇都会变得很便宜。将来咱两家每一家的地,都会比小妈多。不用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诸葛均脸色变了:“大水大灾,你肯定?”
诸葛亮说:“去年冬天特别冷,而且连着今年春天,长江里水都是反常地浅。触礁破损的大船,不计其数。你在厂里干,加人加料,加工船板,忙不过来。我在外面,也差不多。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这长江一旦大泛,不只襄阳,连樊城、邓县也得成一片水泽。”
诸葛均愣了愣,问:“不是有江堤吗?”
诸葛亮说:“我在江边往来这么久,江堤怎么样,我会看错吗?”
诸葛均慌了,问:“那怎么办?”
诸葛亮说:“还能怎么办?等着捡便宜,发大财。天灾为我,无往不利。”
诸葛均坚定地提议:“不行,我们得做些什么,提前抗灾。对了,就修江堤。”
诸葛亮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穷命穷过,躬耕到老。修江堤,那根本就不是你我二个穷身该做的。宁可顺大势,不可逆大流。小心家破人亡。”
诸葛均却说:“怎能不顾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仁义礼孝何在?”
诸葛亮说:“乱世求生,独一个‘狠’字。王侯霸业,哪个不是流血漂橹。慈不掌兵。假仁假义就够了。当真了,就把自己给害了。”
诸葛均怒了,说:“不可能是这样。大道理就不是这样,反的。”
诸葛亮说:“这世上,最狠的人莫过于丞相曹操。在这天下,能成大业,也就是他了。经常可以乱杀身边人。你认为,他如何?”
诸葛均说:“这样的人不配成就大业。”
诸葛亮反问:“庸庸碌碌、心慈手软的刘表,又如何。我若是他,天下唾手可得。可他完全只把我这种人当狗吧。乱世苟活,就得有狗样。不要想着做自己办不到的人事。”
诸葛均想了想,说:“既然你这么厉害,修江堤这种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
诸葛亮却说:“你错了。一旦逆势而为,小事也会成大害。”
诸葛均不服了:“修江堤是大好事,怎么会是害。你满口胡言,不配做我哥。”
诸葛亮说:“趁着灾荒,拿着好不容易挣的苦力钱,买房买地娶好看媳妇,愉快过一辈子,不好吗?非得修江堤,身家性命不够往里投。”
诸葛均说:“那可未必。这种事不是应该官府出面吗?我们反而能赚一大笔吧。”
诸葛亮气笑了,说:“刘表其人,你没看透,我看透了。荆州从上到下,都不行。”
诸葛均说:“哥哥又错了。全天下,现在就是荆州最安乐。刘表是大才,可以辅佐。当初我们来襄阳,不就是存这个心思吗?”
诸葛亮说:“乱世里,平民百姓可以求安乐。统治者却不行。必得兴兵道。刘表若有我一半才,就可以抗衡曹操。若得我全才,便是这天下也何妨。只可惜,他不仅不识人,也不会用人。荆州泱泱大地,泱泱大众,空成别人嫁衣裳。”
诸葛均说:“调船回去,劝刘表修江堤。”
诸葛亮说:“别白费心机了。刘表根本不愿见我们这种人。哪怕是襄阳县令,我们都很难见到。”
诸葛均说:“必须回去,想尽一切办法修江堤。”
诸葛亮却说:“发了大水更好。”
诸葛均狠下心问:“到底回不回?”
诸葛亮说:“不回,篙在我手里。”
诸葛均狠了心:“不回,我就跳江。”
诸葛亮说:“你不是一向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响屁吗?为什么这次非得这样。你要跳,就自便。”
诸葛均说:“回,斧在我手里。”果真拿了斧头,做势要砍船板。
诸葛亮说:“有你这种弟弟,我家亡矣。”
诸葛均却说:“家就是国,国就是家。”
诸葛亮摇摇头,不过当真把船往回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