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召见殉难烈士家属,是政治行为,他必须这么做,表明朝廷的态度,安抚人心,以免出现纰漏。所以,他对家属非常客气。他从乾清宫后门进入,穿过宫殿,来到乾清宫前面的大院里,看到家属已经在外面等候了,大概有十几二十个人那么多。他此刻需要注意个人形象,因为他的形象代表着朝廷的形象。他边迎面走来,边对大家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好。”
众人见皇帝风尘仆仆走过来,都纷纷跪地礼拜。乾隆皇帝见他们中,妇孺也有,老头老太太也有,真是尽皆孤寡,着实可怜。他面露同情愧疚之色,对大家嘘寒问暖,然后表示,抚恤金即刻发放到位,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向朝廷提出来。
乾隆皇帝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拄着拐杖的婆婆,弓着腰,满面烟火色,看上去十分可怜,便问她:“老婆婆,牺牲的是你的儿子吧?”
老婆婆颤巍巍地说:“皇上,是我的孙子,今年十五岁。”
说罢,用袖子抹眼泪。
乾隆皇帝见了非常伤感,对她说:“老婆婆,朝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孙子。”
老婆婆说:“皇上,我孙子打仗,为国捐躯,他死得光荣。我不心疼,不心疼……”
说完,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仍然用袖口擦拭着。
乾隆皇帝长叹一声。明安图看到,皇帝的面色变得更加凝重。
第二日,太和殿。
乾隆对大臣们宣布了库车战役偷袭未成,却损兵折将的情况。他表示,现在暂时不治罪,但若日后搬师还朝,还是要追究。
方承观进言:“皇上,将军们在外打仗,本身就十分辛苦,如果治罪,只恐日后无人愿意为朝廷效力。”
尹继善也说:“皇上,行军打仗,死人是无法规避的……”
来保也随声附和:“皇上,打仗确实没有不死人的,哪个将军也避免不了……”
乾隆皇帝不但对雅尔哈善失望,对大臣们也很失望。他是最高元首,要结果不要过程。如果下属做一件事情,只要做了,就不追究结果好坏,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责罚,那是不可想象的。他脑海里浮现出汉族兵被淹死在隧道里的场景,也浮现出老婆婆流泪的样子。
他突然对几个进言的大臣吼:“无法规避?晚上挑灯挖隧道是无法规避之事吗?!”
大臣们都不敢再吱声。
退朝后,他们出太和殿,退至午门,在一起议论纷纷,不知未来一段时间,推出午门外斩首的人,会有几个。
乾隆皇帝独自在太和殿,未立即离开。他眼前还是不时浮现烈士家属的眼神。有好几个年迈的老人,眼神都已经散了。他们风烛残年,说话气脉不足,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果雅尔哈善能多考虑一点这些,何至于如此漫不经心地做决定?
大臣们私底下商议,借个机会,趁皇帝高兴的时候,为雅尔哈善和其他人等求情,如果他们能抓住霍集占,将功赎罪,逃脱死罪还是很有希望。
乾隆拟旨,围困库车,务必要谨慎,切不可再轻敌,务必抓住霍集占,新疆一役便大功告成。
其实,他也不想总处置大臣。如果他们可以为自己脱罪,他又何必增加几条人命。可是军令状在先,如果他们失利,就不再是他能否为他们开脱的问题。
哈宁阿和顺德纳原本希望他们请来哈拉穆昆,能给雅尔哈善提个醒,让他对防止霍集占突围逃跑再多上点心。可是雅尔哈善看上去并不买账。于是他二人一同来见雅尔哈善,却看见他在军部摆上棋局,与一个部队里的文官在下棋。哈宁阿说:“大帅近日好生清闲。”
雅尔哈善见二人过来,说:“来来来,与我一同下棋。”
顺德纳说:“大帅,这好几天都过去了,您是不是布置人马在哈拉穆昆说的两条路上分兵把守一下?”
雅尔哈善说:“有这个必要吗?一群毛贼,不日就会出城投降,何须动武?我看二位是太多虑了。”
二人还想继续劝说,雅尔哈善抢先言道:“如果再有人聒噪派兵的事,军法处置!明明坐等投降就可以,为何要兴师动众?你们尽管在这里陪我下棋饮酒。行军打仗,讲究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要学周瑜,不要学刘备的火烧连营,懂吗?”
二人见劝不动雅尔哈善,只得作罢。
又过了两天,黄昏夜幕就快降临。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城。几个吉林兵受爱隆阿派遣,来库车城监视敌人动向。虽然爱隆阿不愿听命于雅尔哈善,而且乾隆皇帝的意思是他守卫戈壁一线,与雅尔哈善分兵两路,但毕竟库车战役从总体上来讲,他不可能一点责任都没有。他还需本着对战役负责的态度,防止霍集占逃跑。于是这几个人就被他派来执行任务。
他们假装牧民在草地上牧马,听见库车城中有不寻常的骚动,似乎是驼铃和什物器具碰撞的声音。他们中有人是当地人俘虏,见清军优待俘虏,才真心投诚为朝廷效力。他熟悉骆驼的叫声,一听这些声响,就怀疑是城中有人要逃跑。他对其他几个人说:“爱隆阿将军那边离得远,我们还是赶紧去报告大帅军部吧。”
另外几个人也同意,于是他们一同奔雅尔哈善军营而去。
兆惠此时还在北疆解决厄鲁特蒙古人残部。他与车布登扎布在帐中对酌,他说:“皇上有意让我接替雅尔哈善攻打库车。可是天山北麓战场已经被我收拾得差不多,现在只差一哆嗦就可以凯旋而归,如果此时收兵,等于前功尽弃。”
车布登扎布说:“最近末将看雅尔哈善围库车,成败也快要决定了。霍集占是被抓还是逃跑,就快见分晓。我们最好别与他掺和。”
兆惠说:“老弟此言差矣。我们同为朝廷效力,他的部队,也是我们自己的弟兄。如果他真有难,我就是冒着被敌人吃掉的危险,也要救援。只不过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
车布登扎布说:“末将也是好意。挖个隧道炸城墙,就能淹死那么多人,我是服了他。”
兆惠说:“皇上也是恨铁不成钢啊。若我是雅尔哈善,脸都没地儿搁。占着茅坑不拉屎,这回如果让霍集占溜了,就等着皇上骂人吧。”
车布登扎布说:“哎,不能不能,皇上毕竟是文人雅士做派,不会骂人。”
兆惠说:“未必。要分什么事儿。”
夜半时分,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皇帝已经入睡,令妃却睡不着。她爬起来,轻拂他的脸,然后抱着他的肩,依偎在他身旁,在心里对他说:“皇上,天下能长治久安,现在看,靠这些太平日子里挑选上来的文臣武将是不行,还要靠您自己中流砥柱。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长治久安……靠的不是一记妙法,比如军队三权分立,互相制衡;相反,靠的完全是在康熙爷面前受训时,他总结出来的化解对皇权威胁的一套招数。
按照这套办法,所有威胁皇权的力量都被他瓦解掉。自古以来唯一的一人。然而,这也注定了极权政治在全世界的顶峰。
极权……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第二日。琥珀对令妃说:“娘娘,奴婢觉得,在皇上那里,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打不败的敌人。”
令妃说:“太玄了。你这是迷信。”
琥珀问:“娘娘,什么是迷信?”
令妃回答:“如果你信仰一种理念,这种理念不代表任何个人的意志,它就不会被个人的错误所左右,那就不是迷信。人无完人,只要是人,就会犯错误。所以,当你信仰的不是一种理念,而是一个人,那就叫迷信。天下皆被一人所控制,未见得是好事。”
琥珀说:“娘娘,您又讲这些好大胆的话。”
令妃说:“一方面,我希望天下太平;可是另一方面,天下太平,也要付出代价。”
爱隆阿派去的几个人进入雅尔哈善军部,要求见大帅,正好遇见顺德纳,他问明几人来意,觉得事关重大,不能不向大帅禀报,便引着几个人去面见雅尔哈善,发现雅尔哈善还在下棋饮酒作乐。
顺德纳说:“大帅,快别下棋了,爱隆阿将军派遣的侦察兵说,霍集占要溜!”
几个人中,投降朝廷的当地人上前抱拳,对雅尔哈善说:“大帅,我们确实听到库车城内有响动,驼铃阵阵,叮叮当当,小人是本地人,熟悉这些声响,霍集占是要逃跑。我们离爱隆阿将军的军营太远,所以特来禀报大帅,请大帅火速发兵,否则就让霍集占跑掉了!”
雅尔哈善大笑:“你们这些无知的人,简直是大惊小怪!这么说,你们是因为爱隆阿驻地较远,才来禀报本官?否则,就让爱隆阿到我的管辖区域来卖弄?如此对主帅不恭,罪不可赦。你们也不用回去了。来人,把他们给我关起来。”
于是不由分说,将几个人控制起来,这下他们想回去禀报爱隆阿都不可能了。
顺德纳只好任由雅尔哈善继续下棋。这样等到晚上。
夜风烈烈,大戈壁的夜晚阴森诡异。在库车城的边门里,徐徐走出一对轻骑。远远望去,这些人都是最精干的骑兵。而他们簇拥下的人,正是忘恩负义的狂徒霍集占。
霍集占对身边的克里木说:“务必要快,快马加鞭,从河的浅水处疾驰,一定能甩开清军,逃到西域更远的地方。就算我不能再次揭竿而起,哪怕是我儿子,我孙子,也要把复国当成终身的任务。”
深更半夜,自然雅尔哈善不再过问军务。今夜站岗放哨的是顺德纳。他正在床上半梦半醒,忽然门外有人来报,库车城内几百骑兵出逃!
他也是疏忽了,或许是太困,不愿别人打扰他睡觉。而且,即便禀报雅尔哈善,大帅现在的样子,也不会管。顺德纳想:“主帅都不管,我一个副督统,管它做甚?”于是说:
“太晚了,不能发兵,你先回去吧。明日再议。”
第二日,军机处。
明安图问:“皇上,您为何对库车战役这么紧张?”
乾隆说:“这次对回部出兵,朕犯了一个错误:用人不当。军事上不能有任何的迟疑,行动务必要快。一旦发现敌人动向,就要立即应对,否则可能一夜之间战局就会发生质变。想打胜仗,和想在败军之际活命一样,就是一个快字。朕觉得,雅尔哈善还不具备这个能力……事实上,可能还差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