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刚刚升起一轮红红的日头,海浪温柔的抚摸着沙滩,附近的渔民已经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拎着渔网,带着斗笠,拉着小船,出海,捕鱼,年轻的男人们要么进城做工,要么被征兵带走,留下的都是些年过半百的老人和乳臭未干的孩子,老刘头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儿子战死,尸骨未存,儿媳改嫁,留下年迈的刘老太,还有一个刚刚要上学堂的孙子,这就是全家的希望。
老刘头有些吃力的往前走,一双草鞋把脚磨出了血,浸入沙子,海水,他好像并未觉得疼痛,他要比别家的出海都要稍早一些,才有可能占了好位置,捕的鱼多一些。远远地,他看到礁石的后面,躺着白色,好似一个人,生死未知,老刘头有些紧张的放下东西小跑过去。
全身都湿透了的女人,脸色死灰的,趴在那里,旁边甚至有螃蟹在缓缓地爬出来,不知道这样躺了多久。身上看不到伤口,老刘头试着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良久,才能感觉到微弱的鼻息,老刘头赶紧的翻过她的身体,才看到她的裙子上沾满了血迹,衣裙下一条条细小的血水蜿蜒的流向海里,不知是伤到了哪里。
老刘头不再耽搁,背起了女人,往家里走,一路上竟没碰到一个人。
刘老太是一个矮小慈祥的老太婆,孙子去了学堂,自己就在家里打扫打扫,缝缝补补;两间土房子,一间做厨房,祖孙三人一间。现在看着老刘头带回来的躺在唯一的一张床上的女人,脸上显得有些哀愁。
“老刘头,你哪里捡回来的?看着这打扮,像是有钱人家的,我看了下,她应该是小产了。”
“这?”老刘头有些惊骇。“我刚到海边,就看她躺在礁石后面,半个身子都泡在海里,小产也不奇怪了,看她头发并未梳发髻,应还是未出阁的女子,有了身孕,许是被骗了一时想不开才……”
“可怜的孩子!”刘老太更是满脸愁容,又是悲叹,又是心疼,“那现下该怎么办?她这样昏睡,又出血不止,恐怕不出一日就……”
“老婆子,咱们还有多少银钱?”
刘老太听罢,便晓得了老刘头的心思,便从床下的砖缝儿里拿出包好的家当。
“就这些了,达旺学堂里少不了用些,平日里油盐又用些,只剩这些了。”
“那我先去请个郎中给看看,你把屋里的火盆儿生的热些,先给她灌些姜水进去,咱们做到仁至义尽,能不能活命且看她的造化吧!”
说完老刘头便走了出去,刘老太赶紧的照着老刘头的意思,给女人擦了身子,又灌了些姜水进去,当真是吃进去的没有漏出来的多。
“唉,姑娘,你倒是咽下去啊。”
冷,冷彻心扉的冷,痛,撕心裂肺的痛,李姝绛在海水里挣扎着,渐渐的没了力气,也好,自己也不孤单了,只是苦了孩子,还未出世便随着娘亲葬身在这幽暗的海底,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水却越来越多,眉毛也由一开始的痛苦的纠缠在一起,而舒展开来,放弃了挣扎,随着身体的重量一点一点的往下沉,意识也越来越远,与他的一点一滴反而像洋戏片儿一样的清晰的在脑中回放起来,不知道这算是对自己的惩罚?
就像坠入了无边的梦魇一样,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尽头,没有方向,李姝绛就像鬼魂一样,在幽幽的走啊走啊,或许,她本就是一缕幽魂,葬身在大海之后的幽魂,可是,她的孩子呢?还这么小的孩子,是不是连灵魂都没有?孩子,无辜又可怜的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却又活生生的从她的身上流走。
“孩子……”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了枕头,微弱的声音像蚊鸣一样,只有嘴唇嗫喏,才知道她在说话。
“可怜的姑娘!”刘老太看着她说,“大夫,这可能医好?”
“唉,”未有回答先叹了声气,也是棘手,“老刘头,这姑娘已是小产,风寒入体,又流血不止,气滞郁结,元气大伤啊,我开个方子给她补补元气,疏通血气,让她体内残留的死胎流出,再去去风寒,看她的造化吧。”
“那您写吧!”
“老刘头,你是行善积德的,我也必然要随你一份心意,这样,这几位药材你去药铺里抓,剩下的这几位你就去山里或者田里采来便能用。诊金你就看着给吧,我也不强求了。”海边的小渔村,虽远离繁华,总有几个人还没有泯灭了善良。
“谢谢,谢谢大夫。”刘老太两口感恩戴德的作了揖,又送走了郎中,才回屋便看到躺在床上的女子睁开了眼睛。
刘老太赶紧的上前,竟是喜极而泣,“姑娘,你可算是醒了,醒了就有救了,醒了就能活了!”说完便拉了拉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
“……”李姝绛想说话,动了动嘴巴,试了试,却说不出话,只是沙沙的几声气音。
“姑娘,你别急着说话,想是海水泡久了,伤了嗓子,一时间有些失语了,喝点水润润,过会儿定能好了。”刘老太说完就又转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的敞口大碗,端来放在炕边儿上,自己欠身坐在了炕头儿。
“姑娘,我扶你起来。”
李姝绛想自己动,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只能任由刘老太将自己扶起来,坐起来便能感觉到小腹部传来的阵阵坠痛,温热的液体从体内流出来,这种痛,绝望又无奈,低头喝水的时候,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了碗里,无声无息。
喝完水休息了几个时辰,才有了丝丝力气,看着刘老太忙里忙外的,李姝绛有些过意不去。
“刘大娘,你歇会儿吧!”声音不再似以前的轻灵悦耳,有些低沉沙哑,终究是伤了嗓子了。说完一句话就轻喘几声,身体是伤了本了。
“姑娘,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儿呢,你且不用管我,我给你烧了一大锅的热水,等下放上些药材,你泡上一泡,也是好的;你大爷去县里抓药了,等下回来,给你熬上,内服外用,定能治好了你!”
说不感动是假的,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都如此尽心尽力的救治自己,在这动荡的时下实属难得,或许正是这不安的朝代才让人们懂得命的珍贵,自己又有何颜面去寻死腻活?老天让她失去了跟他唯一的牵挂,也是想让她再活一回,定是要活的不浑浑噩噩。
“大娘,你就唤我小殊,我家本是有些家产,现在不太平,家父家母就准备出海寻个安稳地方,不料海上碰到了风暴,船沉了,父母亲现在也不知所踪,大娘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说了多了,李姝绛有些气虚,缓了口气,刘奶奶就赶紧的上前来扶她。
“小殊,你且歇着,不急一时,老婆子与你有缘,咱娘俩就做个伴吧!”
“大娘,海里我死里逃生,再没有什么银钱,家里的用度已是拮据,我不忍……”
“快别这样说,咱海边儿的渔民,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虽不富裕,也饿不死的。”刘奶奶年轻的时候,也是进过大户人家做过工当过丫鬟的,所以一些规矩与言行举止也是懂得,所以人看起来也豁达利索,姝绛一眼便觉得放心,是个靠得住的人。
“大娘,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刘奶奶烧好了水,将姝绛扶了进去,姝绛顿时觉得极是温暖,一直暖到了心底,整个人都放松了,虽然有些尴尬,可耐不住自己现在使不出一丝力气。
“家里儿子被抓了壮丁,媳妇走了,只留下个孙子达旺,上学堂了,还未下学。”
“大娘莫要伤心,有孙子就有希望,我在闺阁时识的几个大字,如果有什么营生也可以补贴补贴,大娘帮我留意些,但我不想节外生枝,还请大娘你多多帮衬。”
“你放心,你身子虚着呢,不急一时,等有人用着了,我就带回家里来做。”
“奶奶,我回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阵欢快的脚步由远到近,刘奶奶听到就急忙忙的小跑出去,辛亏刘奶奶也是个未缠足的,否则万是跑不动的。
屋外,一垂髫小儿,约莫十多岁的样子,推门跑了进来,撞进了刘奶奶的怀里。
“奶奶,达旺下学了,您做了什么好吃的?达旺已经饥肠辘辘了。”
“饥肠辘辘是何意思?”刘奶奶摸了摸孙子的发髻。
“说的是孩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肚子咕咕叫!”刘达旺边推着奶奶往里走边解释着今日在学堂先生教的新词。
“达旺乖儿,你先莫要急着进屋,今日你姑母来了,有些伤寒,现下正泡着热水,你先找隔壁的虎子他们玩会子,等奶奶做好了饭菜,再唤你回来。”
“姑母?我还有个姑母?以前可未见过!”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惊喜,忍不住的想冲进去一探究竟。
“切莫要莽撞,让你姑母嫌你不是!”刘奶奶一把抓住了达旺,让他安分了些。
“嗯!”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轻易就被抓住了要害,达旺不舍的又走出家门。
听着外面的交谈,姝绛内心莞尔,就是这天伦之乐的幸福,她没有。小腹的坠痛一下下的提醒着她,她失去了幸福的资格。
刘奶奶走进了屋,摸了摸水。
“小殊,水快凉了,达旺也回来了,怕是没一会儿便耐不住回来要见你了,你且擦干了换上我的衣服,别再冻着了。”
“刘大娘,我听着达旺的声儿,也很是喜欢,定是个心灵的孩子。”
姝绛说的这话不假,或许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她现在是见到个孩子怕是都喜欢的。
刘奶奶的衣服不多,也就够了换洗,给李姝绛拿来的衣服虽旧又有补丁,但是整齐的叠着,有股子皂角香;看得出来刘奶奶是个爱干净的。
果然被刘奶奶猜到了,不过片刻功夫,刘达旺便熬不住好奇,溜了回来,所以当李姝绛刚刚穿好衣服回身的时候就看到了推开门伸着头探进来的刘达旺。
“达旺吧,快些进来!”李姝绛招手让他进来,身子有些吃不消的坐在了床沿。
“姑母!”刘达旺小跑几步站定在了姝绛的腿前,小胸脯有些激动的起伏,他从记事以来,还从未听奶奶提过这位姑母,生的这么好看的姑母,让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还从未称呼过母亲,这就是自己的母亲了吗?
“恩,好达旺,我既是来了家里,便不会再走了,以后我便是你母亲一样的人,你便唤我姑母即可。”李姝绛拉住刘达旺的手,也是缘分。
“恩!”小小的达旺激动地趴在了姝绛的腿上,甚是依恋。
这温暖的感觉让李姝绛也甚是感慨,自己小产失去了一个孩子,却又得到了一个如此让人觉得懂事的孩子。
“你果然是个没定力的,自己倒溜了进来!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不成?”刘奶奶进来便看到了这一幕,也是有些唏嘘,抹了把眼角,湿湿的。
“刘大娘莫怪,我也是急着要见这位小侄子的!”李姝绛安抚着腿边儿的小男孩,不忍他受责怪。
“达旺你如今也是有人撑腰了,你姑母身子弱,你莫要赖在她身上,让她好生歇着!”
“奶奶您放心,达旺晓得,定是听奶奶和姑母的话。”
“如此便最好了,你且过来吃饭吧,小殊你先歇着,待我伺候这小厮吃完,便端给你吃!”
“刘大娘不用多说,去便是了,我是有些乏了。”李姝绛身子亏虚,熬不住多久,便躺了下去。
不多时老刘头从镇上抓药回来,见到李姝绛醒了过来,也喜出望外,赶紧催着刘老太去煎药。
吃了些鱼干与薄粥,又服下汤药,李姝绛便躺下歇息了,掌灯时分,屋里点起了一盏煤油灯,达旺坐在屋里唯一的桌前温习着学堂里学的功课,老刘头整理着渔网,准备着明天出海要用的东西,刘奶奶也坐在桌前就这灯光,缝缝补补;这一幕就是这万家灯火里最稀松平常的一幕,也是难能可贵的。
就寝时分,老刘头只能在厨房的角落里铺上干草,再铺上一床棉絮,就睡下了;达旺,刘奶奶,李姝绛三人睡在屋里唯一一个通铺上,辛亏是通铺,三个人睡着也不挤得慌。
夜深人静,远处风声,海浪声,声声入耳;敲打着李姝绛的心,梦一样的死里逃生,恍如隔世;痛彻心扉,泪水无声的流进枕巾,突然就想起了野泽浩二,突然好想他,想他给自己的承诺,还要想要告诉他,他们的孩子,可是也已经不在了,若是有他在,孩子应该就像达旺一样幸福吧。喉头的梗咽,有些让她喘不过来,呜咽出声。
“小殊,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熬不出的难,看开点儿,你还年轻。”刘奶奶也并未睡着,人人都有不为外人道的艰辛,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拿出来自己折磨自己,刘奶奶也愁着这一日三餐,愁着自己年事已高,一个小孙子无人托付。
李姝绛并没有回应,只是咬紧了牙,梗咽的声音更小了,刘奶奶见状也不再说话,一屋子人就数睡得香甜的小达旺最是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