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昌便来到了南青宫，在南青宫找了半天，最后在母妃的小菜园里找到了她。当今天子只有一后一妃，而那位穿着粗布小脚裤和斜襟葛布上衣，脚上踩着一双黑色布鞋蹲在菜地里，给蔬菜瓜果松土浇水的女子便是那唯一的妃子——明贵妃。

　　明贵妃热爱侍弄菜园，为此没少被皇后嘲笑甚至为难，说她有失皇家体面。一向逆来顺受的明妃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坚持了下来，只是更低调了些。

　　其实，明妃侍弄菜园这事本来很少人知道，皇后之所以知道，当然是因为她在后宫遍布耳目的缘故。

　　明贵妃的小菜园建在宫墙边上的空地上，边缘上插满篱笆，上面爬满了翠绿的丝瓜藤，手指粗细的丝瓜和一朵朵黄色小花点缀其上。菜园里种满各种时令蔬菜，天昌认识的有茄子、空心菜，还有还没成熟的青色的番茄，所有的蔬菜都长势良好，叫人看上去心情愉快。

　　天昌穿过走廊，走下台阶来到菜园篱笆外面，两名身穿青色马面裙和蓝色夹袄的宫女朝他欠身行礼。

　　“昌儿，你总算醒了。”明贵妃回头看着天昌，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站了起来，“老天保佑，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母妃怎么知道是我来了？”天昌问。

　　母妃几乎是靠脚步声就听出了是他！他此刻已经知晓母妃的另一个身份，对于这种在以前看来很平常的事情，也开始怀疑起来。

　　“你怎么会这么问？”明贵妃疑惑地说，“你是我的儿子，如果连你的脚步声，你的呼吸甚至你的味道我都分辨不出来，为娘的就太失败了。”

　　“寻常人有这样敏锐的感官吗？”天昌立马又问。

　　明贵妃愣住了，她盯着儿子看了良久。

　　“昌儿，你变了，学会话里有话了，看来真的是长大了。”

　　她的鼻子、嘴巴和整张脸都很普通，但她能获得皇帝的倾心绝不是皇帝瞎了眼。

　　她有一双澄澈无比的美丽眼眸，而且，如少女般年轻。这双眼睛若单单用漂亮来形容，未免太过敷衍，或许可以称之为无双。即使她已经步入中年，容颜开始有了衰老的迹象，这双眼眸却似乎超脱了时间的桎梏获得了永远的青春。

　　这当然是罕见的，是迷人的，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美，所以皇帝当年才会对她一见钟情。

　　天昌从小的愿望之一，就是以后娶个拥有和母妃一样好看的眼睛的媳妇，这当然不容易。世间虽有千万人，却绝无完全相同之人，就像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人各有所长，漂亮和好看也绝不是千篇一律。

　　但是人们儿时的梦想，总是感性多于理性的，总是天马行空的，这是无可厚非的。

　　“人总是要变的，不仅是人，万事万物都是在变化中存在的。流水、浮云、四季、甚至山川大地。唯有变化永恒不变。”天昌说，“希望我没有变得让你失望，母妃。”

　　“怎么会呢，你永远是娘的好儿子。”明妃脸上露出了笑容，“刚才那些话是云大学士教给你的吗？很有道理，你能说出这些话，我很开心。”

　　“不是。”天昌摇摇头。

　　“不是？那是谁给你说的？你不是看不进去书吗？”明贵妃茫然地问。

　　姬天昌也感到茫然，云老师不会教这些东西，就算教了，他也记不住。它们更不可能是从书本上得来的，因为，他对书过敏。它们好像从来就在他脑海里，只不过，以前处在海底，此刻却浮现出来。

　　他突然感到，自己好像活了好久好久，他破天荒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沧桑感。在这种思绪发酵之前，他急忙拉回了意识，他本能地觉得，如果任那种思绪继续发酵，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不知道。或许是他教的吧。”天昌耸耸肩，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母妃，你刚才侍弄的那些东西不是蔬菜吧？”

　　“对，它们不是蔬菜。”明妃淡然回答。

　　“那是什么？”

　　明妃没有立刻作答，她优雅地走出菜园，将剪刀交给身边的宫女，用宫女递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泥土。

　　“药材啊。”她笑着说，“怎么，谁和你说什么了？瞧你这副气鼓鼓的样子，和你父皇一个样。”

　　“母妃，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难道我不是你最亲的人吗？他想。

　　“我没有瞒着你啊，你从来都不喜欢来这里，也不会问我的过去。”明贵妃语气柔和，“我也就没主动跟你说这些，你还小，需要学的东西很多，没必要了解那些已经成为过眼云烟的往事，它们都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你是医圣的弟子是不是，你能用你的医术帮助很多人，而你也应该享有作为医圣弟子的荣耀。”天昌大声说。

　　“曾经是那样。”

　　“现在难道不是吗？”

　　“不是。”

　　“为什么？”

　　朝阳从高耸的宫墙后露出了头，菜园外面的空地和走廊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中，而菜园仍处于宫墙的阴影中。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只灰麻雀，落在远离人的那半边篱笆上，它们的小脑袋灵活地转动着，嘴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在商量着什么。

　　随后它们拍打翅膀，落入菜地里，在蔬菜和药材形成的森林里跳来跳去，开始为了口粮忙活。

　　明贵妃的眼光有一瞬间的黯淡，眨眼之间又恢复如初。

　　“因为我是贵妃，我的丈夫是皇帝，儿子是皇子，我只能有一个身份。”她柔和地笑笑，“昌儿，有句古话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有所得，必有所失，我有你们，已经很满足了。”

　　她习惯性地想伸手摸天昌的头，却发现儿子早已比自己还高，她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会，随后徒劳地放下。

　　凭什么当了皇帝的妃子就得放弃所有，凭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果有得就有失，那这得又有何意义？岂不是和竹篮打水一样吗？天昌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他还不能明白人间的道理和规则，或者他明白，但他不能接受，他也不准备接受。但他该怎么做？他不知道。

　　“今晚在我这里吃晚饭吧，我刚摘了些茄子和几个丝瓜，一会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茄子和丝瓜炖排骨。”明贵妃挽住儿子的手，“你有段时间没陪为娘吃饭了。”

　　“不，母妃，我有事情需要你帮忙。”天昌觉得是时候告诉母妃自己的来意了。

　　白叶和白枫还在舅舅府上

　　“我就知道。”明贵妃手臂动了动，示意儿子边走边说。“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先把你的事情给我交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