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事件解决后的几天时间里,只能用一个忙字来形容。
被各方媒体命名为『六·一四事件』争相报道的巨巢号劫持事件,一反其夸张的内容,以小得惊人的损害规模宣告结束。尽管如此,作为事后处理的各种难题——不,是已堪称伤痕的残留问题,让各方难堪重负。
首先是『B&ambr /;E差分国际在巨巢号搭载违禁兵器并隐瞒事实的违法事实』
及『国际检查机构在对超过规定尺寸的飞船实施管理、注册行为上漏洞百出』
关于两点果然没有发展成大的骚乱。充其量也就是在网上还有部分谴责的声音。
巴尔迪扎克总裁等人还连日都把「定会严厉追究」挂在嘴上,但本人恐怕也很清楚这难以实现。
对全世界影响最深远的问题,果然在于『劫机犯的真面目』。
不知是否是判断阿黛尔等人属于〈遥远彼境会〉这件事不便宣扬,情报并未被公诸于众。尽管如此,「前往德国」的声明与事件中巨巢号的实际航线都无从隐瞒。
包括〈APM〉被间谍潜入这点在内,赫尔维蒂亚共和国及联合国再三提出质问,但非加盟国的德意志联邦一口咬定「无凭无据」「纯属蓄意滋事」「不要被恐怖分子肆意玩弄」拒不承认。尽管联合国最终以「采取制裁措施」进行威慑,但若真向拥有诸多大型银行的赫尔维蒂亚要求『个人资产冻结』,德国将怒火中烧,作为其邻国的赫尔维蒂亚共和国将直接暴露在其威胁之下。作为打着永久中立国旗号的立场,真要是到了那一步,赫尔维蒂亚共和国将无从抽身。
然后。
再说到塔斯克个人,也是与那诸多变化无法绝缘的人之一。
「——哎,这也没办法啊」
某天下午,最近已变成密谈固定位置的学园咖啡厅角落的双人座位上,在塔斯克对面坐下的蜜涅若无其事地这样说道。
「怎么说你如今也是『对解决六·一四事件做出卓著贡献的英雄』呢。周围看你的目光肯定也会不一样吧」
「……这件事的话,你不也一样?我是英雄的话,那你就是女主角」
「你傻啊。我可是『总裁的独生女(First lady)』喔?为国贡献理所应当——至少民众间是这种认识。普普通通的留学生做出卓越贡献,怎能不成为佳话?」
塔斯克趴在桌上,叹了口气。而就在他们这样交谈时,周围依旧有无数道的好奇目光向他扎来。在不久前,被人们所瞩目的对象还只有蜜涅一个,如今大半却转到了塔斯克身上。看人的态度,正所谓说变就变。
「……明明在事件解决前还都把我当怪人」
「今天也是,一大早开始不分男生女生都找你搭腔呢。要不要索性让我拜托父亲给你来个表彰啊?人气扶摇直上喔」
「别这样!说是获得人气,还不是一阵风就过去了!?」
蜜涅显然对塔斯克眼下的遭遇乐在其中,一边滚动腕带终端的立体影像一边笑。影像中放映的是网络发布的新闻讯息。
「……有没有写到莉芙莲?」
「完全没有。老样子,净是『将次元兵器抵消的神秘现象!』之类吸引眼球的文字」
「算是实施了信息管制?」
「可不是吗。卫星照片上可是拍得一清二楚呢。所幸现场没有社会媒体,但数据流出的话估计要闹出大事」
塔斯克现在之所以变得『小有名气』,不过是因为巴尔迪扎克总裁在事后会见中讲起事件大致经过时暗示过一句「学生中也有功臣」。然后综合成为人质的学生们的证言,用排除法马上便推断出那人是谁。
只不过,有位不是人类的功臣还并没有被察觉到。
「但动静闹得这么大,对各方面肯定早就露馅了吧……赫尔维蒂亚拥有〈葛拉蒂女孩〉的事」
「肯定的吧。毕竟这次骚乱的起因正如事件中所揭示的,显而易见」
〈葛拉蒂女孩〉的威胁。被认为甚至凌驾于反应弹之上的真实威力。
莉芙莲当时将〈精金镰〉完全抵消,甚至连空间污染都没留下。那神秘的魔弹被目击之后,招来周边国家「中立国拥有性能远超自卫需求的兵器」的抗议也在情理之中。借言托辞则需非比寻常的气概。
「在这层意义上来讲,搞不好对你的考验反倒还在后面呢」
「你是说盯上莉芙莲的强敌很多?亏你说得事不关己一样……要那么说,蜜涅你不也一样?你还没放弃让我转交Master权吧」
矛头指过去后,蜜涅一时不说话了。她用自己点的拿铁轻轻润了润嘴唇,说道
「——有各种事情还想要确认,在此之前就先交给你保管」
「这是你个人见解?」
「父亲也是。倒不如说,他对你比我对你更加关注。虽然刚才表彰什么的是开玩笑,但最近会很正式地找你见面,做好心理准备吧」
「……收到。但愿千万别被总裁盯上」
「关于这个嘛,我就做个预言吧」
蜜涅关闭了终端影响,轻轻地伸了个懒腰说道
「我们之间估计还会打很久的交道喔。所以呢,今后还请尽量关照喔,塔斯克♪」
「…………………………」
「怎么又不说话啦!?你这家伙,对我是不是太冷淡了!?」
「谁让你是割掉了胸部的亚马逊女战士啊……看点也就只有小裤裤……」
「啊!?对,就是这个!在巨巢号裙底被你偷窥的事!那件事我还没有施以制裁啊!喂,还不把脑袋伸出来!」
塔斯克一边躲避隔着桌子袭来的拳头,一边向对面问出不经意在意起来的一件事。
「话说伊芙琳呢?好像有阵子没来学校了」
「昂!?那还不正常,B&ambr /;E闯了大祸,作为直系的她哪还有脸露面!可别把那家伙简单地当做解决事件的功臣之一!看打、看打!」
「……是吗。或许现在是很难来学校吧」
「没错!那个飞扬跋扈的大小姐,没准会就此退学呢!」
并非绝无可能。毕竟她身为总部位于英国的B&ambr /;E公司的千金小姐,之前却能在商业劲敌玛尼菲克公司的根据地留学,这已经属于特例了。
「喂,你这家伙!明明对我像对瘟神一样,一到那个模范大小姐怎么突然就降低难度了啊!?在事件中你也莫名其妙地袒护她!」

「我才没袒护谁。只是在实际见到本人之前一直不感兴趣罢了……唔,怎么说呢?是看到了她的义眼吧?之后就稍微有些在意了」

蜜涅似乎无法接受,终于翻过桌子去锤塔斯克脑袋。中途,她失去平衡差点摔倒,塔斯克无奈之下去支撑她,结果砧板般的触感隔着制服压在了脸上。一马平川,催人泪下。
就在此时。
「……嗯?什么声音?」
「不是飞船吗?瞧,那边」
蜜涅听到风的声音皱起眉头,塔斯克咻地朝天上指去。大概是某家有钱人的私人飞船之类的,一艘小型飞船此刻正从上方降落。
它不是去往学园停机坪,不知为何竟直接落向塔斯克他们面前。
「诶?呜、呜哇」
着陆时产生的风压将咖啡厅门口的桌椅掀翻,害怕的蜜涅紧紧贴向塔斯克的脖子。被砧板压在脸上,好生令人困扰。
就在此时,小型飞船舱门展开,某人走了出来。
集众人目光于一身的,是一位披着馥郁大波浪金发,犹如宝石的少女。
「——贵安,塔斯克。抱歉打扰到你了」
「呃、嗨……好久不见,伊芙琳」
B&ambr /;E的大小姐坐着私人飞船直接来到塔斯克他们面前,那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态度一如寻常,令塔斯克感觉对她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
「之后完全没见过面,你都在干什么?」
「善后喔。因为公司的关系被拉到各种地方露面打点,根本没机会来学校啊。——不过,一上学就能马上看到你的脸,也算是结果好一切都好吧」
「我?」
「是的。我好想快点见到你,想着至少下午还有课,所以就十万火急地飞过来了哦?我对你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就感到光荣吧」
什么?感觉她刚才说了一番古怪至极的话。
「话说——」
伊芙琳气派的登场让周围人全体愣住,此时她视线微微下移。天生的琥珀色,机械的蓝色,不齐的双眸在瞬间变得冰冷尖锐。
「塔斯克,你打算让那只袖珍大猩猩在你腿上待到什么时候?」
「「……?」」
收到伊芙琳厉害的指责,塔斯克与那只袖珍大猩猩相互看了看。
只见缩在塔斯克怀中的猩猩顿时面红耳赤,竟以袖珍级别的身躯挥出就连大金刚都为之惊魂的上勾拳——这整个过程,不到眨眼功夫。
只觉,避开的时机一丝未留。
「痛痛痛……蜜涅那家伙,下手这么狠」
「我认为塔斯克也有不对,不能色眯眯地触碰女孩子的身体」
当日放学后,塔斯克照常在迪弗尔工坊帮忙干活,这时被问起在学园里发生的事情,结果惹得莉芙莲很不开心。
眨眼功夫摇身变成工坊看板娘开始引起热议的她,此时身穿便装戴着围裙,可爱绝顶。她坐在柜台后面摆动着食指,好像在教训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这种进入说教模式的样子也同样美妙绝伦。
「啊,又在想奇怪的事情了对吧!?塔斯克先生可是惹我生气了,禁止妄想!」
「……好好好」
「听好咯,塔斯克先生!您和其他女性相处太亲密的话,我会说不出的非常不开心!以后还请注意!」
「嗯。莉芙莲,你嫉妒的方式渐渐变得直接了呢?」
「论、论点不在那里!我谈的是少女的尊严!」
「不不不,在我看来这可是得分点喔。嫉妒心强、小裤裤纯白、黏湿——瞧,女主三神器嘛」
「那是哪门子神器!?尤其最后那个绝对不是!」
那次事件之后,莉芙莲不再替换思维算法。
进一步说,她也不再在塔斯克面前演绎『蹩脚的不协之壑』。
这应该是积极意义上的心境变化吧。她能够注重真是的自我,这对塔斯克来说是绝对值得开心的事。
「不过嘛,因为你角色突然转变,师傅和商店街的大伙都有些困惑呢。『总觉得端庄感减值了?』『变得有些傻乎乎了?』之类的」
「大伙都好没礼貌……!」
——我倒觉得这些见解挺正确。毕竟「比以前更可爱了」的意见也很多。
「——咳咳」
接着,莉芙莲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
「塔斯克先生?在学校还有没有发生其他怪事?」
「不,今天并没有。另外,顶多就只有克鲁维老师默默给我塞了一张写了大大一个『A』的评分纸」
——为何给我评分纸?完全想不通他的意图。
「是吗,但大意不得喔?这座工坊周围,现在也聚集着好多偷窥魔呢」
「反正是蜜涅那边的监事人员吧?别管他们了,权当是代替警卫得了」
「真是的……隐私被侵犯不介意吗,塔斯克先生?」
虽然莉芙莲这么说,其实她刚刚才去给每天监视在工坊周围颇为劳苦的他们送去了茶和点心。某种意义而言算是绝顶找茬。
「……我也有些过于骄傲了。巨巢号的那次事件中,有好几次无从防备。不能保证那种情况今后就不会发生」
「也是呢,我觉得一方面理由在于你对现代兵器与技术的相关知识还了解不够」
「尽管如此,还是应该警惕。我最近也将正式以学生身份就读安托万学园了……但我不能陪同的这段时间,还请把这孩子带上」
在工房角落传来「咆」的叫声,回应莉芙莲的这番话。那是最近常在迪弗尔工坊逗留的流浪犬——兰帕斯。这些天,那只忠诚自动机偶在塔斯克上学期间担当护卫,充分履行了使命。
刚刚经过那场大事件,莉芙莲已经成为多方暗中讨论的话题,这时随随便便地外出恐怕会刺激到各方知情者贪婪的传感器——出于这类想法,现在莉芙莲和兰帕斯交换了护卫对象。
也因为这样,塔斯克现在与兰帕斯处得相当不错。
塔斯克抚摸着趴在地上的犬型自动机偶没有温度的后背,此时脸上飘过一丝阴云。
「这样的平静时光,果然没法永远维持下去呢」
「……是。我的存在,已经为人所知了」
莉芙莲严肃地附和道。塔斯克有意识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同时心想。
当时在抵消〈精金镰〉的瞬间,自己所体验到的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的那些事,莉芙莲还只字未提。
为什么?要这么问也很难办。给不出明确的答案。
不过硬要说的话,果然感觉是『错过』了。
塔斯克说不出地感到害怕,不敢让这个莉芙莲来明确回答,自己与那个莉芙莲当时交谈的事情。有一种预感,如果真那么做了,眼前的莉芙莲将发生某种变化——而且是决定性的变化。
那是条不能回头的路。
那种事,明明早就已经知道了才对。
「喔,有点事要拜托你们俩」
「……?师傅?」
就在两人不约而同沉默起来的时候,杰罗姆从店里头探出脸来。
他之前说去仓库找零件了,但似乎发现存货不足。大致就是要去向某些店铺订购的事。
塔斯克在听杰罗姆吩咐的时候,莉芙莲已经去二楼自己的房间换好行装。就算是歌唱人偶,似乎出门也需要专门的装扮。
因此,塔斯克就抓紧她不在的时候……
「那个,师傅」
「嗯?」
「您上次对我提的问题……我有答案了」
就这样,塔斯克决定向杰罗姆稍稍亮明自己的真心。
「真人和人偶同时求救的话,我会努力尽量两者都救……但最后我果然还是会选人偶。我是不是很冷血」
「………………」
不知道对这番话如何理解,商店街的矮人匠(Dwarf)一时神情严肃,沉默下去,没多久粗鲁地摸了摸塔斯克的脑袋。
「是吗。难为你了呢」
「……」
「既然如此,你好歹要好好珍惜你选择的那个人偶。这是违反道义的混账应该遵守的底线」
一瞬间,泪腺的阀门不由自主地松动了。正因为师傅平时是个严厉的人,这份温柔的落差深深感染了塔斯克的心。
此刻,塔斯克痛彻地感觉到,自己真是在一切方面都远远敌不过这位师傅。
之后塔斯克心情舒畅了些,和莉芙莲一起离开了店铺。
夕暮时分,在自鸣机械与歌唱人偶绘制出新旧同在的景观中,人与物件,罕见的关系,两人理所当然般顺着人潮往前走。
就这样,他们融入在了街道之中。此刻,这个事实让他们感到仿佛是奇迹。
但是,这份奇迹终有一天会变成普通。那大概是谁都无法阻拦的,时间潮流的力量。
人是感情生物,所以即便面对当以理性诠释的事实,有时也会动摇,会看不清。
即便社会满足于当下这种只会讨好人类的歌唱人偶,不久之后,像塔斯克这样想见到真实笑容的人肯定也会开始变多。
但是,那到底是不是好事就不得而知了。
当有朝一日,一切歌唱人偶都与葛拉蒂级同等,会劳动、懂感情,甚至连责任被推给自己都明白的时候——人类最终会将那拥有心灵的人型物件当做『新邻居』接纳吗?还是会主张『机械侵略』而排斥呢?塔斯克完全无法预测。
正视机械的身份,同时当做人一样对待,这样的自己果然是少数个例。
「莉芙莲」
「是,有何吩咐?」
换上了配色清爽的罩衫,头发束成马尾的她,转过头来。
在攒动的人群中,她站在人与物件中间,表现得那么自然。
「能,牵牵手吗?」
「?」
「那个……不行就算了」
莉芙莲有些吃惊,但马上露出花儿般的微笑,执起了塔斯克伸过来的手。在巨巢号上最终没能够到的指尖,此刻终于交缠在一起。
「好了,走吧」
「呵呵,塔斯克先生真怪」
然后,两人步伐一致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
路上来往的人潮不规则,要不被抛下又要能够穿出去,就需要一边调整步调一边前行。为了不被周围淘汰,还要拼命地掩饰好自己的表面。
这大概,不仅仅是对于他和莉芙莲。
当今时代,进行着某种『伪装』的人其实数不胜数。
改变了本质,歪曲了意义,迷失了生存之道的人,比比皆是。
那不应该是坏事。正因为凡事都那样披上『像样的样子』,社会才会建立起普世价值观,顺畅地运转下去。
可是,塔斯克·轮堂无法忍受那种事。
因为,他在只因为不会笑就被视为「老旧」而抛弃掉的心愿(kanae)身上,以及那些不论承受人类多重的打骂依旧只会笑脸相迎的大多数歌唱人偶身上,看到的只有人类的欺瞒。
所以,他想要不会对人言听计从的人偶。
即便,自己放弃『该有的样子』。
「——莉芙莲,我『不是人』吗?」
「又来突然袭击啊。照您这么说,我就『不是物件』了吗?」
殊不知一人一机轻松地相互交谈。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加快脚步,不知不觉将周围的人潮甩到后头。
树大必招风。他们迫不及待朝着定然终将到来的未来跑过去,但世界恐怕会毫不留情地向他们露出獠牙。
不知道前方通往何处,不能确定这份关系是否正确。
即便如此,彼此的心此刻正坚实地共鸣着。
「那么,现在就先遵从这份感觉吧!」
自鸣机械装置的少女点点头,欢快地应了声「是」。
塔斯克仿佛看到她与自己之间连着一根红色的弦。
那根弦连接着人与机械的灵魂,奏响令人舒畅的声音。若那种弦变得更多,汇成乐谱,那定是两者神往的奏曲。
守在终点的旋律,究竟是怎样的呢?——现在还无人知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