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已经开始融化,漆黑的河水把晶亮的冰块分割开,慢慢地流动,仿佛大地的血液从僵硬的躯体中苏醒,把生命和力量注入给森林和草地。春风如同一条飘带,在河面上舞动着,一会儿伸展出去,一会儿又回转过来,似乎想挽住冬天的记忆,又想攥住春天的手,缠绵啊,激动啊,不知所措。草还没冒出来,一阵沙随风漫上坡顶,幻梦一般落向江面,缓缓地,还没有触见,还没有消散。
这静静的长河从冰冻中苏醒,仿佛冬睡已足,还半掩着冰的锦被,慵懒地在河床上发呆。好一阵等待,也许是大地深处的惊雷催促了一下,长河扭动了一下腰肢,把黝黑的河水缓缓地送下了十里之外的九孔石桥。这石桥许是新建的吧!簇新的砖孔迎着太阳射出刺眼的光,它笨手拙脚地守卫着河畔的湿地,在金黄的芦苇丛中站稳了。
沿河的垂柳泛起了青涩的光,大路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一道一道泥泞的车辙歪歪扭扭伸向远方。红瑞木在留有一摊一摊残雪的河岸上早早地羞红了脸,迎着春风很是精神地抖动着。白桦林不再那样枯干寂寞了,新长出来的皮子泛着喜悦的光影,枝干开始丰满而挺拔。成列的青桐树兵将一般整齐、威武,绿意逼人。棣棠的矮丛开始绽开新叶,枝叶相接,已经连成了大片的嫩绿!春,在冰河之畔,迎风伫立。
一只脚踩在了土地上,泥土“吱吱呀呀”地松软了,冬天封冻的记忆,此时开始伴随着春风而软软地浮泛起来。春风吹动黑色头发,在冰河上面挥舞,仿佛有万千思绪都要投落进这冰痕斑驳的春水里面呢!也许是思念,也许是顿悟;也许是生的祈祷,也许是死的抗拒;河水流向九孔桥,带走了耀眼的残冰;河水流向旧城的城根,带走了陈旧的故事。光与影投落进时间的逝水,老城隍庙里面的一缕心香还没有悟化呢!冰河,静静地向前流淌,湿润了旧梦的河床。循着河水的行迹,要找到多少岸边的往事呢?一段土坯围墙已经坍塌了,大杂院成了冰河浸透的滩涂。那一大片稻田已经被河水淹没,坑坑洼洼的谷子地也躲进了水底。那群整日里陪伴顽童的青蛙呢?只能在夏天到来之后,躲在新居里弹唱了。那个戴着草帽的健硕的老汉,终于摆脱了水浇地的营生,走到岸上喝茶去了。我的那群水鸭子一般的伙伴,流散了,也许只剩下我自己,呆呆地站在水旁的田地里,迷惘地望着远方。我的多少光辉的梦想和黑暗的梦魇,生发起来,又灭失了下去,只剩下坚强的躯体,在冰河之畔,留守着。
家乡的长河一年一次开化,一年一次冰冻,如同我不可实现的心愿沉寂下去,又涌上心头。家乡的长河一年一次静穆,一年一次涌动,如同我命定的归宿,随着缘来,又随缘了去。我忍不住踏上了长河边的泥土,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这一次踩到的是叔叔的脚印,再一次循到的是爷爷的步履,还有亲友们的、伙伴们的、陌路人的……那么多凌乱的脚印,承载着无数个生命的亢奋与喧嚣。
春风起,新的一年开始啦!长河寂静,一段新的故事,又要在流水的陪伴下,止不住地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