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后街是一些小生意人在做买卖的小市场,有卖菜的、卖水果的,还有卖闷炉汤罐的。倒数第三个铺子是一个卖鸡肉、鸭肉和鸡鸭血豆腐的摊铺,摊子上面永远吊着个卷着红布条的电风扇,电风扇不停地转着,给杀好了的鸡鸭驱赶飞虫。格桑就是那个铺子的主人,当我忙的时候,就会打电话请她送货上门。
格桑大姐今年快五十岁了,有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没有丈夫。至于丈夫哪里去了,我从来没问过,她也从来没讲过。每次她来送货,都穿得像个“熊猫警长”,戴着头盔,骑着一辆电动摩托车,车后座拉着肉和菜,中间总要夹着一个孩子,要么是男孩,要么是女孩。她看到我整天在写毛笔字,就央求我说:“能不能让崽崽在你这里学学、练练呀?崽崽放课后也没啥其他事呀。”我当然喜欢地回答:“好啊!”谁知道,这个“好”字可是给我带来了很大、很周到的优待呀!
崽崽是格桑大姐的男孩子,刚上初中,长得虎头虎脑,浑身散发着热乎乎的甜味,非常有礼貌,我很喜欢,只是觉得他有一些拘谨。我经常跟他讲:“崽崽,你要大胆一些,男子汉不可以柔柔弱弱的。”崽崽总是很听话地点点头,然后就趴在桌子上跟我一起写大字。练了一段时间,崽崽已经能写简单的条幅了。
这一天崽崽来找我,给我带来一包东西,我问是啥呢?他腼腆地笑笑。我打开纸袋子,里面是几只鸡头和一大块洗得干干净净的鸡鸭血豆腐。崽崽对我说:“我妈说吃鸡头会很聪明呢!”我无奈地笑了笑,就把这些食材放进了冰箱。
清明节要到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青草气息,天空阴阴郁郁。清晨里,潮湿的晨露会透过纱窗弥漫进房间里,在地面上结出一层薄薄的水珠。外面,人们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格外忙碌。原来,在这里,清明节是一个了不得的大节日。一大早,崽崽就来敲我的家门,进来后他把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对我说:“叔叔,这是我妈妈包的清明果,妈妈让你吃呢!”清明果?我站在这从来没见过的食物前,仔仔细细地看个不停。这清明果做起来要费多少事呢?糯米面要和进捣碎了的艾草汁,使得整个糯米团都是绿色的,然后包进去鲜菜馅、干菜馅、肉馅、粉丝馅、红豆沙馅、芝麻馅……比起包粽子要复杂得多,比我们北方的黏豆包也要难做得多。崽崽拿起来一个伸到我的嘴边,对我说:“叔叔,你吃、你吃,妈妈说你是北方人,一定没吃过的!”我捧起一个清明果,重重地咬了一口,泪水在眼窝里直打转转。
崽崽的书法练习得越来越出息了,已经可以给邻居们写对联、写请帖了,还在区里的书法比赛上拿了一个大奖。可是,他却忽然好几个礼拜没来写了。大约一个多月后,崽崽又虎头虎脑地出现在我的家门口,可是他却明显消瘦了很多。“这几周咋没来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他没啥精神地对我讲道:“妈妈摔了。是在送姐姐去上学的路上骑电动车摔的。姐姐要考大学了,妈妈很着急。”“现在怎样呢?”我问道。崽崽抿抿嘴,低声地说:“妈妈还好吧,我在家里照顾了她一阵子。车子摔坏了,她很着急,急着要去送姐姐上学,还要卖鸡鸭给姐姐赚钱。”我心里面沉甸甸的,赶紧拉了拉崽崽的手,说:“别着急啦,等姐姐考完大学就好了。”
福州的秋天只是比夏天稍稍凉快一点而已,风景差异不大。雨水渐渐少些,四处的群山鲜花怒放,偶尔一股台风在闽江上有惊无险地掠过,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浪。这天,格桑大姐亲自来看我。她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手里捧着摩托车的头盔,像个赛车手,头发上一缕一缕的白发乱蓬蓬地打着卷。她给我带了好吃的鸡鸭血豆腐。我们聊了聊崽崽书法的进步,大姐高兴得脸膛红扑扑的。我们又说起了崽崽的姐姐,格桑开始还很高兴,她告诉我女孩子很争气,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学习园林设计。说着说着,她情绪开始低落了。她问我:“老师,你比我有学问,你说说小孩子一定要上大学吗?”我说:“是啊,上大学可以让孩子具备更高水平的知识结构。”“可是,姐姐离开家,我怎么没觉得高兴呢?反而更加担心了,一个女孩子,那么小就离开家了。”格桑的几缕白发开始颤抖起来。“我觉得她太小了,她又不会骑车,出门要走好远好远的路哟。”
我心里面顿时明白了:孩子无论干多大的事业,在父母眼中都只是出了一趟更远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