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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中国文学“古典美”的创造性现代转化——陈方竞

青塞 王淳彦 2917 2024-07-07 21:32

  周作人发表在《新青年》上的《小河》,被胡适称为“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它表现了小河流水的流动感,但这种流动感远不如白居易《长相思》的“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来得灵动;刘半农那首有名的“相隔一层纸”的白话新诗,反映了贫富的对立和劳动者的苦难,但它的艺术效果却远不如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明什么?说明了中国现当代文学至今尚难以达到的古典美。中国文学的古典美的形成,不是没有原因的。原因多方面,我看起码有两条:一是与生活节奏直接相关,中国古代社会生活节奏之慢,是我们今天很难想象的,与那时的瓷器、绢绸制作工艺相一致,在这种节奏中不计时间成本的文艺佳作创作过程,就像曹雪芹写《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是今天的“朝甫脱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内,遍天下矣”的文艺创作远不能相比的。二是时间的汰选,杜甫创作的诗歌绝不是我们在《杜甫诗选》里看到的那些,李白亦然,这些历久不衰的作品流传上千年至今,时间的自然汰选,就是一个去粗取精的过程,自然“美”不胜收。我这样说,无意于责备年龄刚过一百岁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而且,显而易见,前述中国文学古典美形成的关键性首要条件已经去而不返、无法重复,我们不会回到古代那种生活节奏,时至今日连回光返照的可能性都没有。但是,中国文学的古典美始终是存在的,它浸透在这个民族生活里,积淀在这个民族文化的深层无时不有、无处不在,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正因为此,我们才会说《小河》表现的河水流动感远不如《长相思》。中国现当代文学需要继承这种古典美,当然,这种继承更是一种创造性的现代转化。

  事实上,可以提出的,是已经历了百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远没有实现古典美的创造性现代转化。那么,原因何在呢?我认为至少有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自1917年1月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后,“文言”变“白话”的中国新文学始终把西方文学作为自己创作的范本。那时候,几乎每一位现代作家心目中都有一个乃至几个外国偶像,中国古典文学似乎被他们整个“遗弃”了:郭沫若崇拜惠特曼、泰戈尔、歌德,茅盾即沈雁冰心目中有泰纳、左拉,曹禺仿效易卜生……连鲁迅都说自己开始的小说创作“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胡风甚至到了20世纪40年代还说中国新文学是“世界进步文艺传统底一个新拓的支流”(《论民族形式问题》)。显然,这些述说是真实的,域外文学的进入对于新文学的发生发展是完全必要的。新文学先驱者是“历史的中间物”,前半身在中国古代,古典文学修养的深厚在他们创作中自然表现出来;但对于新文学后继者就并非如此了,鲁迅后来就有针对性地提出“新的艺术,没有一种是无根无蒂,突然发生的,总承受着先前的遗产”(见鲁迅1934年4月9日致魏猛克的书信)。显而易见,这更是留待后继者完成而又难以实现的巨大工程。

  其次,“救亡图存”是贯穿中国现代历史的时代主题,尤其是抗日战争爆发后,风起云涌,战火纷飞,改变了新文学作家的生存状态,“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只能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文学无法沉静下来,品味审美范式这类过于优雅的问题。

  第三,特别是1949年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文学过多地与政治搅在一起,诸如“《清宫秘史》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的”“《陶渊明写挽歌》是借古讽今”“《海瑞罢官》是反攻倒算”……这一类我们耳熟能详的声音。“美”这个词汇已经完全被“阶级性”所捆缚,“古典美”只能是我们脑海中残留不多的遥远的记忆。这种状况直至1978年后才有所改观。

  我讲这个道理,针对的是淳彦这部著作。

  我认识淳彦已有二十多年了,他给我的感觉总是那么睿智、沉稳,思维活跃,常有奇思妙想,文笔蕴藉有力。当看了淳彦这部著作,我很受了一番震动。

  我想到的是,首先是淳彦学者兼作家的身份。记得王蒙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出“作家的学者化”这个问题(《读书》1982年11期《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谈我国作家的非学者化》)。王蒙在文章中反对作家不学无术,理由是“能够完成伟大的史诗的作家,能够不同时是思想家、史家、美学家、社会学家和诗家吗?”他担忧的“不是某个作家的文化知识问题,而是整个作家队伍的非学者化,以及作家队伍与学者队伍的日益分离,走上两股路的状况”。

  我认识淳彦是在吉林大学时,先看到的是他身上“学者”的一面,他考取了我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正在为报考我的博士研究生做准备,我其时研究的课题是中国新文学的发生,不久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多重对话:中国新文学发生》这部著作,在该书自序中说:“此刻,我十分怀念两年前与七八位研究生在一起搞这一课题的情景,大家不分昼夜在一起热烈讨论,钻图书馆,‘泡’在那些‘故纸堆’中,他们给我留下了上百万字的资料,尤其是一位当时还并非‘正宗’的研究生,他也加入进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他在那些研究生顶不住一顶莫须有的‘保守主义’的‘罪名’无心恋‘战’而散去时,始终伴随着倍感‘孤独’的我的默默无闻的研究,在我,这是精神上缺之不可的。”他,就是王淳彦,我们后来还联名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可见他的学术研究积累之深厚,他明确意识到前面一再提到的中国文学“古典美”的创造性现代转化问题,我们曾多次讨论,这成为他此后十多年孜孜以求的方向,是通过他身上“作家”这一面完成的。

  本书就是淳彦追寻中国文学“古典美”的创造性现代转化的有力实践。从文章中的湖山梦影里,我们时而看到王维的影子,时而看到苏轼的影子,能够很明显地看到作者很努力地学习了中国古典文学、古典美学的知识体系,并且开始尝试着把古典音乐、书法的审美韵律融入到文学创作当中。他的文章彰显出浓郁的古典美,又不失当代情怀,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知不觉神魂涤荡,如清风入怀,感到了久违的风雅。

  作者能够这样熟练地运用笔墨,把江河湖海的生命体验和中国江南文化、大运河文化融汇起来,也是这个时代赋予的奇人奇事。在我们这个跌宕起伏的时代,一个人、一个生命能够自觉地游走在中国文化的乡间,能够用人生去体认中华文化的根脉,这实在不是一件平常事。但是,淳彦努力地去做了。当然,也许只有他的个性,只有这个时代的个性,才能为他提供这样的一次与文化亲密接触的机缘。

  鲁迅讲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探究中国文学的根源,探究中国文学的审美范式,需要淳彦这样的作家兼学者。希望他能坚持下去,真正找到中国古典美学的源流,并且通过细腻的文学笔触转化到我们鲜活的生活中来,给读者奉献更好的作品,满足大家对中国美的好奇。

  最后,我给我亲爱的学生一些寄语:我们的时代即将过去,你们的时代已经到来,希望你能珍爱身体,珍爱天赋的才华,用上天给予你天赋的细腻和美的感知来为我们的生活带来更多、更好的美的享受。

  美,是我们生活中的稀缺资源。我们需要美,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美的创造者。感谢淳彦在这本书中给我们带来的各种体例的当代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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