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年马月九日，王相公登高以后一言不合就被政见不合的同僚们一不小心挤兑下去了。半山腰有棵柳树，王相公记得闲书里说过，唐朝的时候发生这种事，男主都是要被树接住的。汉朝的时候一般来说会有个游仙的故事。然而这是个宋朝，柳树接得住人吗？

　　当然接不住！此刻正在接着下落的王相公用亲身经历证明了闲书都是扯淡。王相公从来不固执，至少这时候就很佛。他闭目养神，想起了一些没读过的佛经。耳边的风声轻了很多，脚下的土地……居然平稳降落了！

　　龙年七月十五，所有的罗汉都在吃饭的时候降龙罗汉没洗手就抓了一把肉菜敬弥勒佛吃就被满天神佛请到下界度人去了。彩云上的龙车和大鹏金翅鸟络绎不绝，就连九天上的道教神仙也来吃饭了。孔庙的儒生们过分矜持，伸不出那只讨饭的手就只能饿着，就算是子路凭武力这种真本事抢了斗战胜佛的饭碗孔子也要骂他一句“武夫”并传谕弟子们坚持不吃。

　　一眨眼就到了下界，是宋朝。临安城里车水马龙，西湖上的游船载着去庙里进香的善男信女们，好一副人间富贵。降龙罗汉随便走走就突然打了个冷颤。啊呀，这件事我不管怎么能行！降龙罗汉闭了三光，变作和过去常使用的化身不太一样的样子，拖着两片草鞋底就到了汴梁城外。

　　王相公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穷和尚。那和尚披着孔子杏坛讲学时坐过的草席，拄着夸父逐日时化为邓林的拐杖，手里拿着后禹定九州时铸的鼎。头发有二寸长，僧衣是件破庙，面貌体态是位放浪形骸的文生公子。和尚一摊手就要结善缘，一开口就要化金化玉。

　　和尚的讨饭碗里放了一只金镯一只玉镯，这是王相公用来拢袖口的。几句话后，多了一支凤钗一朵绒花，那是王相公的妻子所赠和君王所赐。正所谓一而再，再而三。和尚再三再四的伸手要钱，王相公身上已经没有值钱的首饰了。

　　和尚也是讲道理的，他说了：“你这身衣服值不少钱。”王相公此刻穿的不是朝服，他听说过有些穷人会典当衣服。这和尚想是穷极了。不过是一身衣服，身外之物能救人危难，为什么不能施舍呢?之后是腰带，虽然是有官阶上的定制的，也没什么不能舍弃。

　　鞋子也换给和尚穿，和尚是要凭自己双脚走长路化缘的。王相公自己会被随从们找到，然后用轿子抬回去，所以并不怎么需要鞋子。和尚说：“我打小有个毛病，吹了风头就痛。在家的时候，总是先戴了儒巾再罩一个帽子。施主再发发善心，把这乌纱帽和儒巾也施舍了贫僧吧。”儒巾是立身之本，乌纱帽是国家法度，王相公本来不肯，不过和尚又说了：“行善不到头，就连前面的恩情也没了。”一般到这时候，施主们都该心中有怨言了。王相公认同了和尚的说辞，把乌纱和儒巾一并结了善缘。

　　“还有一方印呢！”

　　“哎，这和尚越发疯了！官印你要来何用！”

　　“相爷有所不知。如今这江湖上有一班人专做一般生意。若有官人丢了印，拿钱赎了就给送去。我和尚也想多赚些钱，好重修小庙。”

　　“既是出家人就不该从世俗浊流……也罢，等一会儿有人来接，你随我回去。要多少钱，我想办法给你凑。出家人要爱惜羽翼，可别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来，叫佛祖脸上无光。”

　　王相公的从人找到了他，他们用轿子抬了衣冠完整的王相公回城归位。王相公惦记着和尚，只是查遍了附近的庙宇总没有这么一尊佛也没这号儿人。和尚时时来他梦里化缘，他说与他前世有缘，如今特地来度他成佛。王相公总是笑笑不说话。

　　今天，和尚抱了伏羲琴来，给他唱了几遍《释谈章》。王相公依然是那样笑而不语，他请和尚喝口凉水，就自个儿也去抱了仲尼琴出来，弹了一回《神化引》。

　　“相公想是好道。这也原无不好，只是听和尚劝您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这里自是不知是‘蝶梦周’还是‘周梦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杀身成仁倒是不至于，舍生取义还是要得的。”

　　和尚没有再来，王相公也没再离开半山园。多年以后，衣冠南渡。秦相的孙子秦探花被越州陆游抢走了头名，算起来是命运不好，需要一个替他出家的替僧。李氏的独子修缘被幸运地选中了。父母舍他不得，但终究是不敢得罪权贵，只能哭哭啼啼送他出家。他用海青的袖子拭去了父母的眼泪，“我自是父母从佛祖那里求来的，如今这般也是那前世未了因。”。说完，他恭恭敬敬地向父母磕了三个头，“倘若缘分未尽，西方极乐世界再会。”就此拜别父母遁入空门。

　　李修缘当了和尚，陆家的少年几经波折依然是他的头名。降龙罗汉回到佛前交法旨的时候是元朝，他见到了前世的母亲。那位叫脱脱的少年如今是一位文生公子，李修缘尘世里的父亲难免还是一个凡夫俗子。两百年了，对于人类来说已经很久了。陆游已经是陆放翁了，他如今在十王殿担任平等王的职务，真真是一位陆阎王。秦探花埙和他祖父一般押在岳庙，尚未理清那生前的官司。陆阎王并不计较他，正如降龙罗汉也不曾在佛祖面前提过这桩官司。

　　自王相公归位为荆王，和尚发下了誓愿，愿轮回一世不入佛门。积善之家的老夫妇求子心切，和尚曾在那前世里问那夫人的曾祖父讨得了一身衣冠，如今便化解了这段缘分，在佛前请了法旨当了她的儿子。他自是佛子，终究是入了佛门。

　　岳珂见到李和尚的时候，正好是他先臣岳武穆平反昭雪的时候。祖父是一位好人，他一生忠君爱国，就算是死为鬼雄也未敢忘忧国。李和尚说，他见过岳武穆，是绍兴年间，那时候他叫岳飞。岳珂不相信这个疯和尚，但还是请了他一顿斋饭。

　　和尚说他吃肉，狗肉也吃，最好要配酒。岳珂笑着骂了一句“疯和尚”，就叫人去买酒肉来给和尚吃。和尚又说吃不惯绍兴酒，要喝武陵桃源酒。岳珂不知道这是什么酒，正巧今天陪他在这里的是岳家军的后人。那位鄂州出身的张氏少年说他听他爷爷矮张说过这个酒。

　　当时岳武穆在幕府弹琴，有个和尚突然从天上跳下来，硬是灌了他一葫芦酒并力劝他辞官。爷爷当时也还年轻，立马过去拉那个和尚。和尚没扯住，自己倒也被灌了一样的一壶。岳帅挥了挥手，就让他下去歇着了。和尚和岳帅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但这酒的酿法，和尚全传给他了，和尚说这是五陵桃源酒，陶渊明喝的就是这个。陶渊明是什么人，矮张不知道，酒好喝就行了。

　　后来，岳帅被下狱了。矮张拼了性命不要潜入牢房要劫狱。岳帅没有跟他走，他念着苏东坡的“不应有恨”。小将军也在对他表示感谢以后叫他趁着没人看见一个人赶紧逃走，以免再次让子孙后代落个贼名。矮张留下了酒葫芦，岳帅没有推辞，就和小将军一起分享了。五陵桃源酒从此成了岳家军内部的秘密，只传给直系后代，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为岳帅报仇雪恨。如今，岳帅沉冤昭雪，也就不必再提仇恨。

　　岳珂向朝廷献上了岳武穆生前的诗文和先皇赐下的往来文书，岳武穆不再有罪，秦相也不再无辜。和尚把这件宋朝故事告诉了脱脱，叫他在修史的时候一定要提岳武穆。脱脱不能理解这种“汉人的感情”，他对和尚说“这个岳武穆真够迂腐的。是好汉就该杀到临安，砍了秦桧的狗头，他自己做皇帝才是英雄。”落笔的时候只提忠义，并不违背汉人的风俗，也从未看轻岳武穆的义胆忠肝。

　　“你爱听的英雄传奇，那也不是没有。听过宋江三十六人的说话没有？那才是快意恩仇，可惜壮士扼腕，终究是他宋朝。罢了罢了，你我尘缘已尽，言尽于此，就此别过。”说完，和尚就不见了。与此同时，降龙罗汉再次归位。

　　出于好奇以及对降龙罗汉的“神迹”的敬畏，脱脱查了官府旧档。徽钦二帝被脱脱在一个人的时候换语种循环着骂，但终究是秉持着汉俗“为上讳”，没怎么记那些黑料。矮张被写入了忠义传，并不提他的梁山出身。宋江作为一个重要历史事件出现在帝王本纪和列传中，没有什么英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