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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时向吾心

今日无事草 栾提玉莲 11390 2024-07-07 22:03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被新朝廷聘为史官的方士。他亲自上门去向旧朝廷的旧贵族收取立传的费用,然而对方并不认为自己必须要靠金钱贿赂才能载入史册,最后他家都没能被载入新的史册。同辈的人为他们感到惋惜,同时也不再相信过去有过前赴后继宁死不屈的史官了。

  这位成为史官的方士以朝廷为由,收走了原来的史册,并声称原来的史官看过他新写的史书后自惭形秽,自己把书稿烧了。焚书依然成了事实,原来的史官看着自己的作品通行于市,再也没有自己署名的权利。

  对于自己出生的故国的历史,新史官拥有绝对的权威。他记得他的父亲曾经被当时在位的武侯处罚过,不过是为了一些军粮和假情报,这就是武侯不能容人了。武侯被褪去了神话色彩,武侯的君主也被请下了神坛,就连先主作为亲友的桓侯等辈也不过是扶保后嗣的妇人之功。

  除了有一位关侯神而有灵喜欢索人性命,其他的何足道哉。他不知道的也不过是武侯也是计较名誉的人以及先主不怎么在意后嗣。只是武侯碍于自己是君子,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花费在这样的事情上,也绝不因恶语中伤而与他这样的人合流。先主碍于自己当了皇帝,并不能真的立武侯为嗣,也从来没有计较过他和武侯谁才是实际上的皇帝。

  最后的最后,史官是唯一的史官,其他人永远失去了话语权。魏武帝禁绝诽谤的政令到了新的朝廷,完美阻断了所有的忠谏之路,华亭鹤唳难再闻矣哉。

  刘玄德刚入川的时候,有一位方士到了他的居所,看了他好半天。这让他想起了在刘景升家里第一次邂逅孔明时,孔明也是那样看他的。同样的,当时的孔明仔仔细细地问遍了刘玄德的各种姓字名号,现在的这位法孝直也是听完以后就陷入了沉思。没过多久,法孝直来他家吃饭,吃完以后也不急着走,就这样留在坐席上,又看了他一回。这次,玄德吸取了上次被孔明教育的经验,不再干些不像君子的手工活,他拿出一卷经,正经读起了书。

  法孝直皱着眉头,看着他读经的样子突然就流泪哭泣,连说了几个“像”。这次,刘玄德没有惊慌失措。果不其然,法孝直抬起袖子擦干眼泪以后,突然正襟危坐,对他说了以下这些话:“我这条性命就交给您了,从今以后,仆只会为了刘君您的利益而谋划,至于原因,您就别问了。”这也和孔明那时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孔明后来告诉了他,他刘玄德和诸葛玄很像,所以,诸葛孔明只会为了刘玄德而奔波,不惜此躯。孔明还说,法孝直的祖父是玄德先生,从星象和易数上看,正应刘玄德。刘玄德原来是不信这些的,但孔明既然这样说了,就不会去驳他。后来,诸葛孔明乘风而行,终是在某年秋天又奔他刘玄德来了。法孝直那时候就在已经是昭烈帝的刘玄德身边,微笑着接上孔明,三人一起周游列国,再无关山海,只论风月。

  季汉诸鬼决定定居成都,昭烈帝的庙改成了武侯祠。平日里,生前要好的就在武侯祠聚聚,只是诸葛武侯是个真神仙总不得闲。他自忙他的,就是在那青云之上,也不见他说什么不与浊水泥相伴。生前已定,身后唯有诸葛武侯功德圆满。昭烈帝等鬼终究是隶属阴司,自盘古开天辟地起,大大小小的古帝魂没有一万也有一千,并没什么特别的。

  这天,诸葛武侯得了空,回庙来住。昭烈帝请了关张赵三位,叫上姜伯约,五位鬼神随便聚聚。几杯竹叶青下肚,昭烈帝想起了他披荆斩棘时的往事,感慨了一番世事无常,就向一众身后人说了一件生前未分明的无事之事。

  董承家中灯火辉煌,明明如白昼。穿着薄纱的妾妇们来来往往推杯换盏。盛装的夫人从帷幕后走出来提醒夫君夜已深。宾客们向夫人行了礼尽兴而归。刘玄德将要离去的时候,穿着长裾的白面少妇拉住了他。她是董承的嬖妾,如果没有记错是叫“玉人”。

  “刘将军慢行,家公还有话说。”

  乌雀夜啼,曹公披着旧衣挑了挑灯芯。闲来无事却夜不能寐,独居在京城的大宅之中唯有读书聊以散心。院中立着的那个身影如此眼熟。是刘玄德吧,这时候过来先应该让他进来再说话。

  “曹公寿无极。”

  “刘将军常乐。”

  连夜奔波,人马困乏。刘玄德并不敢停歇,直到进了城才能有片刻喘息。前番夜会曹公,刘玄德已经将那日董承夜宴时的密谋和盘托出。刺杀是不义的,无论为了什么,读书人的事,不能这么样做。讨黄巾的时候,有一位从兄也曾买壮士刺杀自己。

  那位壮士自称是曹公的门人,他和玄德说了会儿话就把自己是来刺杀玄德的事情告诉了玄德。他说曹公当初在济南当地方官的时候教育过他,人可以不为善,但不能妨碍有德行的人。他和玄德聊过以后,认为玄德就是曹公说的那种有德行的人,故此以诚相告,不终命而去。

  那夜,刘玄德将董承家中的密谋告诉了曹公,并坦言自己也在名录之上。曹公当时是这样说的:“朝廷的法度我也没有办法。玄德你既然已经参与其中,必然会被牵连。我个人情感上和你是很好的,非常想枉顾礼法来偏帮你。可是,我现在身为朝廷的官员就不能这样以权谋私。这样吧。今天我就当你没来过,我也不知道董承等密谋刺杀我这个事情。过两天你找个机会带着军队去外地赴任。在那以后,如果我还有命没被杀死,我会和董承在朝廷法度上好好计较的。

  后来,曹公诛杀了董承。衣带诏上有名的,一个不落,全部连累家族。唯有玄德的名字恰好被曹公一时没注意就被灯火烧得不留痕迹。

  多年以后,玄德在诸葛亮的扶持下于益州自立。曹公派遣使者问候了诸葛亮,并送上朝廷的赠礼,托诸葛亮将礼单转交玄德——鸡舌香五斤。

  诸葛亮此刻也已经是诸葛武侯了,他骂了一句“曹贼”,突然有些失神。玄德是好人,孟德未必,也不能说是坏人。他诸葛亮生前是读书的,只是不读玄德知道的儒经。他吃了一口姜伯约给他烤的鱼,扇了扇昭烈帝新给他编的蒲扇,也说起了一件无关风月的小事。

  那是诸葛武侯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时候他叫孔明。那一年,天下太平。诸城葛氏的子孙不约而同,回到了祖先们世代居住的地方。由于历史的变迁,这里已经不再是古代的齐国了,唯有泰山巍峨高耸,溪边的桃花迎来送往。完成了必要的仪式以后,孔明辞别了长兄子瑜,带着兄弟均护送两位姊妹回南阳家里。临行前,姊妹们单独有话和子瑜说,孔明就带着兄弟去附近走走。

  信步走出过去齐国都城的东门,远远望见芦苇荡里隐隐约约有几个土堆,走近看时,是三座古坟。黄土堆砌的封土整整齐齐地挨个排着,没有墓碑,除了个头较大看起来和其他的坟头也没有多大差别。孔明问了当地的人才知道这是田疆、古冶子的墓。

  他们是周朝时齐国的武士,曾经是齐景公的宠臣。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是三位能打虎的勇士,据说他们力量强大到可以推倒南面这座山,没有谁可以打败他们,甚至刺杀也不可能成功。这三位不是只有蛮力的一勇之夫,他们的治国才能也足以改变这片土地的历史。然而,他们恃才傲物,不懂得进退有理,这就遭受了谗言。

  齐国的大夫晏子,是一位注重礼仪,并且手段强硬性格执拗的饱学之士。他身高不满四尺,这就被三位体格出众的武士看轻了。晏子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坐着,就好像没看到晏子一样。

  晏子是这样和景公说的:“我听说贤明的君主豢养这样的有勇力的武士,面对地位比他们高的人,他们应该懂得君主和臣子之间的契约关系。对地位不如他们的人,也要知道年轻人要尊重年长者这样的社会伦理。在国内可以阻止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冲突,使所有人都可以遵纪守法,不发生私人武斗。对外可以用自己的威名震慑敌人,使他们不敢轻易对我国发起战争。上位者由于他们的功勋得到了利益,下位者由于他们的勇武心悦诚服,所以才授予他们尊贵的荣誉地位,让他们享受丰厚的物质待遇。现在,您豢养的有勇力的武士,他们对上不懂对君主保持尊敬,对下没有尊老爱幼的意识,在国内不能禁止暴力,到国外也不能让敌人畏惧,这是对国家有危害的才能,不如除掉他们。”

  齐景公听了晏子的话,采纳了晏子的计策,使用两只桃子就让三位武士由于争夺功劳而羞愤自杀。当时的人认为晏子是一位聪明的栋梁之才,后世的人认为晏子是向君主进谗言的小人。孔明不认为晏子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君子,但绝不是世俗眼中的奸臣。仁义无常,只要问心无愧就已经足够了。

  辞别族人和宗庙神灵以后,孔明和兄弟均送姊妹们回到了南阳,并在那里种地读书,过起了祖先们曾经过过的平淡生活。此刻,是乱世。生于国家动荡的时候,龙驹凤雏与世无争,山人也未忘忧国。就是那时候,孔明遇到自己的周文王,他以诸葛亮这个名字流芳百世,以葛相的身份立威扬名。在晏子的故事里,齐景公不算是明君,晏子自然不能做君子。在葛相的故事里,刘玄德是周文王,那么即使武王是阿斗,也不至于使自己沦落为奸臣。君子于役死南荒,轻掷泰山也无恨。

  关二爷敬了武侯一杯酒,他说:“我们这些人,生前身后总是一般。春秋春秋,孔子也未做成,何况我辈。诗酒趁年华,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关二爷年轻的时候喜欢读书,那时候他还在世,他家传下来一部《春秋》,除了他自己也没什么人爱看。这个《春秋》写了一些东周贵族打群架的故事。那些贵族们秉持着道义,一言不合就被这个左氏的史官记下来给大家一起批判。

  书上的每一个字都认识,可是要看懂就有那么些看不懂,于是就只好看它,一直看,看到它不敢不让懂。

  后来,关羽离开了家乡。离开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要,只带走了他自己和自己身上这些,还有就是这部《春秋》。没有人想和他争这个《春秋》,也没人在意季节以外的春秋。

  当他来到涿郡的时候,有一个叫玄德的人正牵着狗和人吵架。玄德是个戴儒巾的,和他吵架那个一看就是个武夫。吵着吵着,玄德在言语上吃了亏,就有那么点恼羞成怒。

  “怎么着?要放狗咬我啊!”

  “放什么狗!”玄德找了颗大树,拴好狗,撸起袖子就打算自个儿上。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要钱可没有。”

  “谁管你要钱了。得了,您把那画儿拿走吧。代我问老夫人好儿。”

  关羽问了旁边的人才明白,这个武夫叫益德,是当地的世家子弟,能写会画,尤其擅长碑体楷书和美女画像。这不,快到九天玄女的祭日了,庙里花大价钱请他画一副新的玄女画像。谁知道那画像画得像玄德的母亲年轻时的样子。玄德看到以后当然就不干了,他家没什么钱,但非要把那画像要走,于是就是刚才关羽看到的那样了。

  再后来,关羽有了自己的领地和爵位。回忆起这段和玄德、益德初次相逢的故事,总觉得有些不明白。

  问玄德的时候也是在荆州,玄德说那是益德喝醉了照着他画的。那时候,不是年轻嘛。脾气也冲,就态度不太好。那益德那时候不是也年轻嘛,做事没个轻重,怎么着也不该这么画呀。

  问益德的时候,益德说,那时候他喝醉了,也记不太清,反正是给他画完了,谁知道那像不像谁呀。不过话又说回来,玄德的母亲年轻都时候,听那些老人说,那可真的是大美女,比九天玄女还好看呢。

  认识诸葛亮以后,诸葛亮听他们讲起这件往事,很认真的说,玄德是真命天子。后来,就像诸葛亮说的那样,玄德当了皇帝。这个关羽没能看到。不过有一点,他还是很佩服诸葛亮的。记得某一次私下单独交谈的时候,关羽和诸葛亮不知怎么的就聊起了《春秋》,他们读的《春秋》不太一样。但是,诸葛亮告诉他有个词叫“春秋笔法”。自那以后,关羽就有些开悟了,直到现在过完了自己的春秋,也终究是秉持了“春秋大义”,终其一生忠义无双。

  玄德读过书,只是没读到这个就已是鬼雄。张三爷本就不爱这个,比起听郑老儒说教,不如和恺之、立本、伯虎等后辈交流一下仕女图绘画心得,抑或是去看看宋玉、曹植、潘岳这样的如花美眷寻找一下灵感。姜伯约这样的小辈自然是连这书也没见过,不由地好奇起来。却被赵四爷笑着拍了他后背,一个重心不稳就掉到了酒席上。

  赵四爷说:“生死存亡之际,你用不上这些。”刘关张三位都表示赞同,就连诸葛武侯一个文人也没有犹豫就直接点头了。他看着火堆中飞出来的蝴蝶,用竹竿拨弄着炭火,对姜伯约说:“孔子思归。可惜山人这样的,不再需要鲁之邦。”

  诸葛武侯是他们在座的之中第一个得到这本书的人,当时他顾不上监督手下人耕田,坐在他的车上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这个《春秋》写了一个叫晏子的人的故事。这个晏子是齐人,诸葛亮算了算,他也算是齐人,于是突然觉得很亲切。

  书看了一半,正是精彩的时候,书上正写了晏子对齐景公一阵怼,可爽了。下一句就有那么点不风格不统一。诸葛亮仔细看了看,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就“哦”了一声,扔下书就去看农民种地去了。没别的意思,就“躺平”。

  后来,诸葛亮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才知道,当年玄德来家里送野鸭子的时候,诸葛亮正体验宰我昼寝的那种感觉。玄德是个好人,就领着他牵去打猎的那五六条狗、三两只鹰在外头等着。

  谁知道这时候恰好来了只白兔。那些狗从来没见过那么白的兔子,就直接追着兔子进了房子,就连玄德也叫不住它。没过一会儿,狗就出来了。白兔是没逮着,诸葛亮也没被吵醒。

  只见一条大黄狗叼着一卷散了架的竹简,后头跟的狗也不差,狗口一卷,还都给咬断了线。玄德当时小脸儿煞白,还好诸葛亮学习很用功,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

  玄德当机立断,薅了草,搓了绳子,先把狗拴牢了,然后把竹简也给编好了。忙完以后,他也不敢停留,直接把这次的猎物都放在诸葛亮家门口,自己牵着狗,擎着鹰,翻身跨马,一溜烟的回城里去了。前半截《晏子春秋》接着后半截《吕氏春秋》中间可能还串了几支《论语》就这么连一块儿了,一直被诸葛亮读到现在。

  在白帝城的时候,玄德和群臣交代完了后事,特意留了留诸葛亮。诸葛亮心领神会,他招呼完了群臣,亲自把他们让到外间去等消息。

  回来以后,他自己搬了席子坐在玄德身边。玄德挣扎着想坐起来,诸葛亮看他实在太辛苦,就把玄德的脑袋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让玄德能气顺一点。玄德缓了缓,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诸葛亮俯下身,侧耳倾听。

  玄德说:“别读那个《春秋》,都乱了……”玄德没有讲完就咽了气,诸葛亮听了个一知半解,大概明白了这个意思。可能说关君侯读的《春秋》和自己这个不一样。

  没想到玄德也是大儒啊!也不枉我许你死一场了。诸葛亮如是想,为此颇感自豪,直到如今。

  苻秦的武侯王猛路过武侯祠,恰好听到了这番鱼水同欢的谈话。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位仁君。王武侯周游列国的最后停留在了新平寺。他看到了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此刻正在死去。那个胡儿是苻秦的皇帝,即将成为过去。

  初次相逢是在深山里,那时候苻坚还是皇子,王武侯也还是王猛。蜀汉的刘昭烈帝三顾茅庐,请得诸葛武侯出山。这是很小的时候,就听女性长辈们讲过的故事了。王猛是个读书人,自认有些个“胡”,并没有学得很“汉”。地,是不会去种的,书,还是要读的。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山中无日月,只知道鸡鸣叫了第二次,应当是日中了。那王子像个汉人一样谦逊有礼,他说他是在打猎途中突然遇到大雨的贵族子弟,只求在他屋檐下避一避雨。他叫他先生,自称是“坚”。坚者,永固也。他是王子,如果成为皇帝,就真的是江山永固了。

  这位看着是汉儒的先生没有让苻坚在屋檐下避雨。草堂中央吊着一口烧了热水的锅,宾主双方的草席也按周礼的规定放置。坚是胡儿,这一点无论是谁都很明白。唯有这位王先生并不承认胡汉之分,他叫他“吾君”。啊,这个称呼,听宫中的女官讲过,是诸葛武侯对刘玄德的称呼吧。坚何德何能,被寄予这样的希望!

  王先生追随了自己的刘玄德,得到了殊遇。苻坚在私下里会叫他“孟兄”,吃穿用度上比后妃更为受宠。秋水无痕,终究是未能白头,苻坚给他的谥号为“武侯”。此生不能说没有遗憾,也不至于有什么遗憾。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是这位“刘玄德”过于天真,而自己毕竟姓王不姓诸葛。

  慕容沖的军队攻占了长安,宗庙宫室在烈火中变成断壁颓垣,没有来得及撤离的人无论贵贱都难免经一次雷劫。多年以后,苻坚的脖子上缠着白绫,弥留之际悔不当初。

  玉玺已经平安送到了晋朝,没有落入羌人之手也不必再执着。白虏小儿是头养不熟的中山狼,没能听从忠臣正直的谏言而徒增杀戮或许真的是有罪吧。姚苌啊,你杀我,我不恨,但愿你能带来太平盛世,可惜那是痴人说梦。王先生啊,您的在天之灵将要和坚相聚了,就不来接一接这个不争气的胡儿吗?您生气了吗,我想一定是的。

  王武侯的神灵并没有回应苻坚,他消散在晨雾之中,为苻坚讨了封。

  “宣昭和文昭,您喜欢哪一个?太虚幻境还是桃源乡?”

  千年以后突然出现在苻坚面前的王武侯拿着三封玉皇大帝亲签的散仙户籍文书和一道盖了章的空白任命书,看起来有几分像诸葛武侯。

  “坚觉得这个就很好。”

  苻秦壮烈天王永固,酆都十王殿任职。犹记当时空山,幽谷鸟鸣涧,有位贵族恰好路过。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一生都要交给他了。诸葛武侯隐居隆中,终是随君而去。王武侯辞了别人,许从君死。

  “后悔吗?当初跟随我这样的人,一定很辛苦吧。”

  “我说过后悔吗?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您担心。”

  “你我这样,好有一比:如鱼得水。”

  “不如说仆之于君,如孔明之于玄德。”

  “你是做出了齐太公一样功绩的人物,我如何有幸,能得到你。”

  “如果没有君的信任,臣又怎么能建立这样的功绩?”

  “孟兄,请一定要长寿啊。我想和你一起看到天下太平。”

  “我可是比您年长许多,也没有像您一样的好名字。”

  “我的名字很好吗?”

  “坚如磐石,基业永固。怎么不好,哪一样都好。汉人总喜欢说‘仁者寿’,您就是会长寿的那种人。”

  “先生是在指责我太仁慈吗?”

  “何止是仁慈,简直是妇人之仁!”

  “也只有孟兄敢这么直接!”

  “所以说,我来替你吧。你不愿意做但必须做的,就由我来做吧。您就别问了。”

  五丈原的秋风,吹到了秦宫。武侯随风而去,抛下了他的君主,独自过了河。

  “为什么会这样?约好了要长寿的……”

  并没有这样约定过。

  “说好的仁者寿,为什么中道就弃我而去?”

  我又不是您这样的仁者,这样的结局早就有了觉悟。

  “我该怎么办?天下未定,难道要把战乱的时代遗留给子孙吗?”

  ……我想不会的。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西楚霸王唱起了楚歌,项羽火烧了阿房宫。崔杼弑其君,史官的记载依然不肯轻易折腰,孔门的春秋流传至今,亘古不变。

  “孟兄,后悔不听你的话,才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三尺白绫缠上了脖子,过了几时也就和妻儿团聚了。可是,却没有他。

  孟兄,为何不肯相见?

  王武侯的神明尚未消散,可惜是见不到了。诸葛武侯被人立了庙,祭祀与诗文常年不断。王武侯不过附在君主之后,寥寥数笔也做不得真。

  回忆往昔是一种不好的行为,至少对于王猛来说是这样的。他一不小心走到了昭烈帝面前。昭烈帝友好地招呼他坐下一起吃,诸葛武侯看了他一眼就离席上天去了。诸葛武侯这个样子很不寻常,昭烈帝问了王猛的姓名,关二爷眯起了凤眼,张三爷也皱起了眉。

  王猛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了一些先贤,他没来得及问什么就被赵四爷送出了瞿塘关外,姜伯约甚至取消了王猛的剑阁栈道使用权限并顺手拉黑整个北朝体系鬼雄群体。苻天王来找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王先生有那么点儿郁闷,他也不多问,就这么拉他去首阳陵找司马宣王吃饭去了。

  陆放翁的蓝猫最近都在武侯祠吃饭,尽管不懂人类的感情,王武侯被昭烈帝讨厌的缘由她倒是很清楚。那时候是秋天,陆放翁带她来武侯祠吃饭,突然有事就没带她走,就像这次一样。秋风起,落木萧萧,当时也是这样。隔壁草堂送来了季节变化的例行问候帖,硫酸卡纸用仿绫纸胶带镶边,杜二拾遗的诗,顾八分的字,薛娘染的纸,北地王亲手装裱好并送来的。

  昭烈帝抓了一把糖给北地王吃,嘱咐他要藏好,可比让孝怀帝看见了。糖只给孙子不给儿子,这是昭烈帝一惯的原则,除非诸葛武侯在。送走了孙子,昭烈帝把帖压在诸葛武侯的雕像下,编了会儿扇子就有些犯困,晒着太阳抱着陆放翁寄养在这儿的蓝猫就眯瞪了一会儿。

  夕阳西下,到了地府打卡的时间。

  昭烈帝听到了有人叫“玄德”,他放下了猫,起身寻着声音的来源走出了武侯祠。黄昏时分,季汉打工鬼也用不着地府打卡,是谁那么没眼力劲儿非要把古帝魂叫醒?

  那是一个少年模样的陌生鬼。他披着青黛色的长发,穿着没有系绳的裾,不系裙不着鞋袜,不戴饰品,但画了浓妆。看这样子,多半是魏晋的身后人吧。论起来和咱汉魏也不远,也不知道是哪个名士使了孩子来,既然来请了也不该推辞。

  蓝猫看着昭烈帝出去的,她思考了一会儿,挠了挠耳朵,变成了一个美少年。他学着昭烈帝的样子编起了扇子。诸葛武侯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一只猫正往扇子上画张三爷的像,试图写几句诗。

  他问猫:“刘先主和谁出去了?”猫想了想,并不能很好的描述那个带走昭烈帝的少年的样子,他拿起刚画好的扇子一抹脸儿就变了样儿。“是他呀……”猫看到诸葛武侯突然皱起了眉头,听他的语气也有些浮躁。

  猫不理解诸葛武侯为什么不开心,只知道诸葛武侯摸了摸猫没变好的耳朵,嘱咐他一只猫再看会儿庙,就这么乘着来时的云又那么去了。回来的时候,昭烈帝已经在路上就被诸葛武侯好好说教了一番,并且以天地日月为名发了誓,绝不和苻秦的鬼往来也再不许私自去人间给生前人添麻烦。

  赵四爷回来的时候,鱼已经吃完了,姜伯约收拾了残局,昭烈帝依然在那里生闷气。在关张赵三位的劝解下,昭烈帝依然是意难平。最近才归位的姜伯约不懂身后的事,这次终于听明白了这把无名火的缘由。

  那时候,地府还没管得那么严,鬼是可以去人间的。昭烈帝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他趁诸葛武侯不在庙里,偷偷溜出去看看故国他乡。当时是宋朝,某年某月某日,一位姓赵氏的北宋官家问王荆公:“苻坚有王猛,刘备有诸葛亮,那么我怎么就没诸葛亮呢?”当时,王荆公是这么说的:“如果是刘玄德,诸葛亮必然会奔他去的。”

  赵官家是不是明白已经无可稽考,唯一知道的是,那天晚上,阴风阵阵。

  月影婆娑,赵官家从梦中惊醒,依稀看见帷幕之中站着一个人,亲切友好地对他说:“不许碰瓷我家武侯!”在那之后还发生了什么,赵官家从来没有说过,唯有王荆公知道了这件子所不语的实录。

  乌雀夜啼,王荆公正读着子曰诗云不知不觉有些沉迷,竟独自坐到深夜。东方既白,眼前是一位古帝魂。杜鹃若不啼,必然是帝子降临。“敢问是哪一位先贤下凡?有何见教?”“昭烈帝刘,请先生看好自家的官家,别总惦记咱们庙里的诸葛武侯!”

  清风徐来,西南方有凤来仪。昭烈帝辞别了宋朝后辈,特意从东边绕了路,赶在天亮前回到了成都。王荆公看到了紧随其后的诸葛武侯,一人一仙分宾主坐下,无茶无饭,相谈甚欢。武侯说要找到突然离庙出走的昭烈帝,就不过白天了,赶在鸡鸣之前就去了赵官家宫中。

  旭日东升,赵官家今日不朝。王荆公觉得这回官家该满意了,毕竟是真的诸葛亮,虽然说已经是千百年前的古人了。在诸葛武侯再三逼问下,赵官家终究是不敢违抗诸葛亮,仔仔细细地把昭烈帝显灵的事告诉了诸葛武侯,并多次声明自己是被昭烈帝胁迫的。诸葛武侯微笑着逆流而上,转眼间就到了白帝城。

  国破山河在,两位赵官家在离开了汴梁,却没能像唐明皇一样入川。昭烈帝说了,宋朝的姓赵氏的官家不给入川,以免引起花蕊夫人等蜀地古人杰的不满。诸葛武侯表示李圣人们也不想和宋朝的官家正面交锋,于是替昭烈帝同意并写好了诏书。于是就这么着,二圣到了狼居胥定居,赵官家们在李圣人们让位以后轮班当了玉皇大帝,汉文化圈内再也没有给昭烈帝添堵的赵官家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下吃饭的杜二拾遗记下了这些故事。他也说了自己的未了事。他有一位姨弟,是文曲星的嫡孙。这位狄明府和狄公很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未能替杜二解忧。昭烈帝就像书上写的那样平易近人,他带杜二到诸葛武侯的雕像前放一个装满水的铜盆,就这样得到了一个简易版三生水镜。水镜里的是狄明府,唐朝啊,恍如隔世。

  秋天的雨总是那么愁人。窗前的人穿着旧官袍,打开了一个木匣。匣中的笺纸新旧相叠,花花绿绿的有些没意思。不过是些投赠应酬,如今伴驾漂泊却也无奈。突然的风从吹出窗外,笺纸身无彩凤却已飞过巫山十二峰。

  剩下的只有这尺素了。白纸黑字令人难以忘怀。

  是杜二的诗啊。杜二啊,自途中暂别,如今听说是吃不上饭了。

  “别来无恙。”

  那杜二总是怨天尤人。一会儿指责贵妃不作为,一会儿又抱怨饭不好吃。这诗早就看过,至今都未搭理他。杜二自在泥涂,身是天子臣,安得中顾私。

  想他狄明府祖上也是武皇后的重臣,他是杜二的姨弟,怎么就不能同心呢。杨贵妃不是则天武皇后,他狄明府也不是梁公狄仁杰,所以,杜二啊,你到底要人怎样?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知道。

  秋雨落在杜二的诗上,尺素陷于马蹄之下,身无闻而文不朽。

  水波粼粼,画面消失了。杜二不能认同这种说辞,但只能接受了。他对着诸葛武侯的雕像拜了拜,祝他早日重塑金身。之后,他在粉壁上提了诗,在对昭烈帝表达过感谢以后,无事不来武侯祠,除非吃白饭。

  “二郎子不必这样。不是每个生前的都这样,总有愿意担事的。”

  “也是。当时有您和诸葛武侯,再早还有周文王和姜太公。我看现在那个刘伯温就不错,就是朱元璋那孙子……算了,看看再说吧。”

  多年以后,刘文成公基归位。曹鬼王翻着《百战奇略》乐不思蜀,诸葛武侯也时隔多年再次读起了书。杜二依然骂骂咧咧,从三江源起到九江最后东流入海,无一例外。杜二记得那是明朝的万历年间,刘文成公私自下凡。

  清明时节雨纷纷,坟头上的仙翁倚着自己的墓碑,笑着看为了避雨行色匆匆的行人。是万历十五年了,那个张氏的小子路过社稷坛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叹了气。刘仙翁出于好奇,一路跟着这个名字写作“张居正”的士子,看着他沉沉浮浮突然就失去了兴趣,直到明朝的江山风雨飘摇,已经是清朝了。

  早些时候,刘仙翁在金陵的石头上坐着,他随意挑了几根琴弦,得到了一位少年的关注。少年自称娄东张氏,他看到了一位鹤发童颜的道人,听到了楚商调的《客窗夜话》。历三弦而自歌,乡音未解却几于风雅。

  “上头坐着的可是我先勋刘文成公,请下来说话。”

  弦音戛然而止,仙翁跳下了石头,抱着瑶琴,跟着这位素味平生的少年到了白猿藏天书的福地洞天。微子去殷,保全了宗庙。孔子去鲁,终究是礼崩乐坏。鉴真东渡,得遂夙愿。衣冠南渡,世事多艰。

  张氏子终究没有成为清朝人,正如那张居正并未当成商君。猿公的书难免辗转流落在海外,杨氏的后生到底还是赴了国难。刘仙翁的琴砸在了太湖石上,被继承了琴曲的焚琴子用来煮鹤吃。

  康熙的年号也已经是历史了,雍正的年号也将结束。国有乾隆,谷不生虫。刘伯温是明朝的开国元勋,周旋盘桓三百年不到,终究是不再去社稷坛领取俸禄,和他的兵法书一起淹没在东海的洋流中就此沉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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