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孝献皇帝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大雪纷飞。荆州南郡临沮侯国的荆山上,春秋乍断。渺小而无力的红光划破天空,在这纯白之中分外耀眼。破碎的战袍被尘土掩盖,如理想一般逐渐消亡;长发美髯在雪中散开,如军旗一般迎风飘扬;热血从颈部喷涌而出,如烈火一般燃烧着大地。
荆山峨峨,卞和璞献。河水汤汤,罪其璧怀。
人海茫茫,孤舟难航。白雪扬扬,英魂常在。
良臣关羽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他的君主,离开君主所在的世界。细长的凤目微睁,美髯的大夫仰天长叹:“夙愿未偿,吾心不宁!”此刻,关羽怎么想已经没有意义了。一部古代典籍,决定了他因何而生;一次作战失利,决定了他因何而死。心怀天下的好汉,绝伦逸群的大夫,终其一生秉持忠义。生得其时,死得其所。他将成为后世的典范,登上神坛。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越落越厚。被遮住过去将成为历史,新覆上的未来将成为现实。纯净的白在某一瞬间因染上红色而消融,又被新的雪覆盖。红沿着雪的纹理蔓延,记忆也随之浮现。
汉孝桓皇帝延熹三年,司隶校尉部河东郡解县,关氏得到了一个名为“羽”的儿子。羽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勇武之人。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年代,在乡人眼里,他是一个得罪不起的好汉。这位好汉在十六岁时因冲动而杀人,从此背井离乡,从天子所在的司隶流落到了北部边境附近的幽州。
汉孝灵皇帝光和四年,鲜卑人的军队袭击了凉州的多个郡县,造成了不小的损害。朝廷下旨发幽州骑兵三千前,以涿郡令公孙伯圭作为统军的将领前往征讨。伯圭出征前命人张贴了告示,一是为了交代各项事务,二是安抚民众。毕竟这次是去支援它州,让外族惧怕的白马将军带着他的白马义从离开了幽州,总会让人感到不安。
涿县的告示前挤满了人。冲在前面的多半是不识字却爱热闹的庶人,其中也不乏想为国出力或实现自身抱负的有识之士。茫茫人海中,谁才是时代所需要的英雄?如荆卿一般一去不还,在史册上留下一笔而后血流如注。还是如伯夷、叔齐一般不食周粟,在传说中永垂不朽而后饿死。
羽在人群中思考着,不经意间将目光停在了一个长相特别的人身上。此人在人群中叹息着,倒是有几分忧国忧民的样子。他目光坚定,似有壮志,绝非碌碌之辈。这位壮士如同一条小鱼,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却怀着无法磨灭的志向。看似平凡而弱小,一时不慎就会丧命,却生而不同,怀着一颗与这风浪鏖战的心。即使身躯被风浪吞没,也不能磨灭胸中的大志。
“天有不测风云”,只听得一声惊雷,又见得乌云滚滚,雨水从天而降。众人急忙躲到附近的屋檐下避雨。正所谓“无巧不成书”,羽和那位叹气的壮士,躲在了同一屋檐下。突如其来的雨将人群打散,渐渐淹没。在这样的大雨中,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唯有顺势而行才能保全自身。那位壮士,孑然一身,仰望着雨水的源头若有所思。既然志在天下,仅凭一人又能做到什么程度?若有志同道合之人相助,或可成事。
雨越来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位叫作益德的青年带着几个随从,骂骂咧咧地在雨中奔跑。在发现自家屋檐下站着两个人后,这位主人立刻停了嘴。一脸阴沉的那个是州里的玄德,另一个身材魁梧的大胡子可就有点儿眼生了。
看着这二人的样子,益德笑了:“在这儿避得什么雨!看,袍袖已湿!再不快进去,可就要湿透了!”说着已然湿透了的益德也不等人答应,就拉着半湿的两人进屋去了。屋内烧了碳,熏了香。益德使人拿了三套干净的衣服,叫那二人也将湿衣服换了。换过了衣服,互通了姓字,益德请玄德和羽正堂叙话,又叫人备下酒饭,打算留他们到雨停。三人闲谈了一会儿,渐渐熟络起来。益德和玄德是同一个县的,原先就认识。羽和益德脾气相投,虽不是州里且初次相见,已然兄弟相称。
益德姓张名飞,稍逊于羽也是一位好汉。有他同族的亲戚在外经商,家中不算贫穷。此人又是出了名的易爆易怒,县中自是没人敢得罪他。玄德姓刘名备,是中山靖王的后裔,虽说是家道中落且幼年丧父,连家谱都要自行书写且不入族谱。此人却是个有钱且有权的。他家世代在州郡中担任官职,死去的父亲被举过孝廉,自己又是茂才。他与涿县令公孙伯圭有同窗之谊且私交甚好,还有中山国的大商人张世平、苏双资助,在年轻人中很有威望。羽字长生,为避祸改字云长,他虽说不是幽州人,在这涿县住了也又些日子了。只是他身上担着命案,也不敢随便走动,故而对他二人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席间,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玄德似乎是作了决定:“备虽不才,愿与二位携手干一番大事!”
“大事?要结婚生子?那用不着携手,它也不能携手呐!”见玄德的神色不似往日,益德便不再打趣,突然认真起来,“莫不是要逐鹿问鼎?”
玄德没有料到益德会这样问,略做思考:“庶子尚不能奉宗庙,何况是已分了家又不曾建功立业的旁支。”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是皇帝室之胄。兄乃是孝景皇帝之后,就不想像先祖一样,建功立业?”旁支又如何?羽熟读《春秋》,自是知道嫡庶有别,君臣有别。不过如今的世上,建功立业的也不见得都是嫡子,就算是外族也有在朝中任职的机会。玄德身为帝胄,即使是分支,也比一般人高出很多,又何必妄自菲薄?
“不过边地之匹夫,有何功?立何业?你可知中山靖王有多少儿子?这些儿子又有多少儿子?中山靖王之后又能算得了什么!”中山靖王是孝景皇帝十几个儿子中的一个。他没有成为皇帝,是不奉宗庙的庶子。玄德的家世也只能追溯到有十几个兄弟、百余个子女的中山靖王,羽说他是孝景皇帝之后不过是种客气的说法。
“那玄德你说的那大事它是什么呀?”
“今贼犯我州郡,而白马义从奉旨出征,不能保护州里。备颇有家财且合徒众,也想学公孙伯圭守我州郡,建此功勋。”
“羽虽不才,愿从君建此功勋,以报家国!”
“吾兄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随玄德去干他一番大事!”
作为将来要并肩作战的战友,三人按君臣长幼的顺序写下了一下各自的籍贯、名字以及生年,日后供奉在祠堂中,以此立志,永不背弃。
刘备,字玄德,幽州涿郡涿人,延熹四年生。
关羽,字云长,司隶河东解人,延熹三年生。
张飞,字益德。幽州涿郡涿人,延熹十年生。
雨渐渐停了。三人先去了玄德家里,一同拜过玄德的母亲,聚集徒众。又着人去请涿郡张氏的长老们以及县中有名望的人,一起做个见证。在外敌入侵的时候,刘玄德将带领徒众御敌。张氏的族人商量过后,答应了让益德也参加。这孩子他就不是那块儿读书的料儿。这有人领着他去做事,总比他到处惹事要好啊。中山国的大商人张世平、苏双得到消息,表示愿意提供钱粮马匹,以便将来抵御外敌。
汉孝灵皇帝中平元年,黄巾作乱。幽州太守遵从朝廷的旨意,命治下的各郡县组织乡勇以求自保。消息传到了涿郡涿县,玄德等人立刻响应,率众跟随校尉邹靖征讨黄巾。在讨伐黄巾的战役中,玄德等人获得了战功,朝廷授予玄德中山安喜尉的职位,总算是跨出了第一步。虽说玄德喜怒不形于色又很少说话,不过这人也是个脾气不好的。在任期间,有一位督邮路过安喜,玄德求见不得,就强行闯入将督邮打了一顿,弃官逃走。
之后,又是几番沉浮,几度奔走。玄德一次次得到官职,又因种种原因弃官而去,不能长久。跟随玄德的人也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甚至有同族的人买刺客刺杀玄德。一路走来,只有羽和益德依然跟随他,不曾背弃。于此乱世,活着就是幸运,离合聚散,也是常事。
汉孝献帝建安五年,曹公东征,徐州下邳国的下邳城燃起了战火。下邳国的十七城已有十六城被攻陷。玄德弃众而走,不知去向。羽坚守着最后的城,不见未来。跟随玄德的人投靠了曹公,玄德的妻儿也落入敌手。羽孤军奋战,又怎么敌得过虎狼之师?力战不胜而被擒获的羽,受到了曹公的厚待,得到了玄德无法给他的爵位。
若以曹公为君,也无不可。羽的心中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立刻又否定了:既然先许了玄德,安能食言?况玄德尚在,岂有一身事二主之礼也!
与玄德不同,曹公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他不似玄德一般有出众的外貌,也不符合当世对于美男子、伟丈夫的定义。他看似奸诈狡猾,全然不像什么正经人。但是,于此国家危难之际,他着实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英雄。正与邪、善与恶、美与丑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平衡,毫不避讳的展现自己的情感,但又对人处处提防。究竟是胸怀坦荡的君子心思缜密,还是多疑善变的小人不善遮掩,看不透,猜不着。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上位者应该有的姿态。
与曹公相处,总能感觉到他是一位自信的人,似乎有些自大。但他又礼贤下士,谦卑待人,不计较出身血统,唯才是举。追随这样一位阴晴不定的君主,或许会得到高官厚禄。然而,他手下人才济济,不多羽一个,也不少他一个,似无用武之地。曹公恩厚但仅仅是君恩,情重也仅仅是私情。
玄德给人一种龙困浅滩的感觉,他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意志和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在风雨飘摇中,寻求立足之地,追随他定能平步青云,恩若兄弟。虽股肱而若手足,名君臣而似兄弟。为臣及此,夫复何求?只是未报曹公之情,不可去也。
羽身在曹营,虽然见不到玄德,见不到昔日的好友,但也因此结交了一些兄弟。河东郡杨县的徐公明是州里,同样是司隶河东人见了面自然是兄弟。还有并州雁门郡马邑的张文远,能谈得来自然要兄弟相称,不是州里也无妨。徐公明和羽原本就认识自是不提。单说这张文远,他本是聂翁壹的后人,先后事奉过丁建阳、董仲颖、吕奉先等多位君主,如今在曹公麾下效力。虽数次易主,此人却是个忠义之人。文远似乎是君主运不好,他事奉过的君主都死于非命,直到曹公才算是断了这诅咒般的恶运。
在羽替玄德领徐州事的时候,文远同他那时的君主吕奉先在徐州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发生了种种不愉快的事件导致玄德和奉先决裂,文远和羽各为其主,但私交倒是不错。现在,羽和文远同在曹营,自然也就更亲近一些。喝喝小酒,聊聊过去,日子也能好过一些。在某一次喝酒的时候,文远发现羽似乎有心事,便开口询问了一番。
“兄弟何故不乐?”
“吾欲报曹公,何效邪?”
“公志在平天下,自是有用武之地。兄弟有才能何愁无处效力。”
“乃尔。”
“兄弟从刘将军时,刘将军待兄弟比公如何?”
“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
“那兄弟还从刘将军去?”
“吾终不留,吾要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
在结束谈话后,文远陷入了沉思。这些话原是曹公叫他来问的,但是羽的回答着实不能让人满意。如果将这些话告诉曹公,只怕曹公会杀了羽以绝后患。这害死兄弟的事可做不得!你不说吧,它又不是事君之道。曹公是君父,羽是兄弟。在文远所受的教育中,君父是重于兄弟的,不能因兄弟而不顾君父。所以,文远决定将羽的话向曹公报告。
曹公察觉到了羽似无久留之意,只叫文远问了问,得到答复后也没有追究。作为君主,遇到羽这样的人材自然想留下他。于此乱世,需要《春秋》大义,需要文武全才,羽恰好满足这样的条件,不在朝为官,只做玄德的私臣,是朝廷的损失,也是屈才。
不久后,袁本初派遣大将颜良进攻东郡,东郡太守刘延被围困白马。文远和羽受曹公之命率领先锋部队攻击颜良,解救刘延。当曹公得到羽在两军阵前,以一己之力成功刺杀了颜良,并带着颜良的首级平安返回的消息后,就猜测到羽要离开了。曹公对他重加赏赐,一是论功,二是饯别。羽留书告辞,留下曹公赏赐的财物,去袁本初的军中投奔玄德。曹公对羽有恩,羽杀颜良以报。不受赏赐,恩义已尽,即便投敌也问心无愧。得知消息的曹公倒是意外地冷静,他对想要追击的人说:“彼各为其主,勿追也。”
羽终是回到了玄德身边,从青云之上跳下,自愿被困于玄德所在的浅滩之中。战国时的庄子曰:“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羽的答案自然是“吾将曳尾于涂中。”人生苦短,能在有限的时间里遇到知音是幸运也是不幸。一旦知音作古人,空留伤痛而于事无补。古有伯牙绝弦、仲尼覆醢,今臣得其主,自是不离不弃。
“君何此来也?何此太息也?”
“春去秋来,不觉伤怀。”
“君大丈夫也,何伤春悲秋乎?”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觉伤怀。自讨黄巾起,迩来十六年,竟无一事成邪?岁月蹉跎,何至于此!”
“君乃帝胄,兼有功勋。今虽依附宗族,待鲲鹏展翅定能扶摇而上!”见玄德似有疑虑,羽再次立誓,“吾愿许君以死!”
如羽所言,玄德扶摇而上,成就一番了大事。得到了领土的玄德,将襄阳交给了羽。和在下邳的时候不同,这次羽是受荆州牧玄德之命成为襄阳太守,有正式的任命文书。虽比不上在曹营时那般荣耀,君臣同心,兄弟齐心,胜过一切荣华富贵。
天气渐渐晴朗,东君照拂的这片土地上战事不断,玄德的路越走越远。羽追随着玄德,在杀伐之中寻找着未来,直到天空下起雪来,无法前行。雪一片片飘落,落在了人间。没有了刀光剑影,没有了铁马金戈,只余白雪血染,长生羽化。怀有杀业的人,放下了屠刀,登上了神坛。不再有骨肉至亲,不再有壮志豪情,唯有洒此热血,书此春秋。
汉章武三年,大火烧尽了连绵的营帐,也耗尽了玄德的生命。弥留之际,勉强交代了后事的玄德,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安宁:至少可以再见一面。
汉壮缪侯关羽,字云长,本字长生,司隶河东解人,汉孝桓皇帝延熹三年生,汉孝献皇帝建安二十四年斩于临沮,享年六十岁。
汉桓侯张飞,字益德。幽州涿郡涿人,汉孝桓皇帝延熹十年生,汉章武元年死于阆中,享年五十四岁。
汉昭烈皇帝刘备,字玄德,幽州涿郡涿人,汉孝桓皇帝延熹四年生,汉昭烈皇帝章武三年殂于白帝城,享年六十三岁,享国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