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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糕

白露秋霜中短篇小说选 SHIRAKI 4650 2024-07-07 22:05

  在下午没什么事情做的时候,我就喜欢到处走走,在公园里散散步,算作是对劳累的一种释放。

  有时候我也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远离人烟,像那样能够把自己同熙熙攘攘的人流,川流不息的车辆带来的轰鸣声隔开的地方只有远离家的一个公园。说是公园,充其量算是一小块绿地罢了。由于是新规划的市区,在附近,别说城里独有的高楼,就连一栋平房都看不见。

  然而正是因为这是一块如同处女地一般的绿地,但凡有点事情牵挂在心头上的人都不会到这里来消磨时间。这样,我便得以静静的坐在长椅上,思考人生的真谛,或者宇宙的奥秘,还是国家的发展,民族的复兴,等等等等,只要是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大多会深深思考一下,也不管到底会不会真的有用,或者是对当下的生活有没有好处。

  这样倒也挺好,算是我一天当中仅有的放松时光。我每天下午都在这里坐上一两个小时后,才会想起我是一个一直住在喧哗里,总是想要避开喧哗,很快又不得不融入喧哗里去的人。

  但没过多久,我便发现我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放松。

  有一位老大爷,也经常到这里来,看不出来是来放松,因为他偶尔还推着一个手推车。

  他的面容和他的手推车相当符合:岁月刻下的连绵的皱纹就像喜马拉雅山脉一样横贯交错在他本来就很有些干枯的脸上,这些无章节的纹路映照出经历风雨的老年人特有是棕黑色脸颊,眼窝缩水到像贝加尔湖那样的下陷;整张脸,就像是参照了死海的地形地貌模拟做出的一般。同样的还有他的手推车,一样的破旧不堪,新出厂时刷着的光鲜亮丽的红漆如今已经渐渐裸露出红漆下的钢的原本的黑色,看起来就不太整洁的货舱上面满载着七零八落的瓢碗餐具,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然而在他坐在我身边时,我吃惊的注意到他的白白净净宛如婴儿一般精湛细腻的手,就像注意到他的破破烂烂手推车的右旁赫然挂着一副金箔裱起来的大大的“膳”字一样惊讶。

  我有些感兴趣了。在和他相遇了好几次后,我决定打个招呼探探风头。

  “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啊。”在听见我试探性的接触后,他笑容满面:“好好,身体好啊,小伙子挺年轻的。真好。”

  “我看您偶尔推个手推车来,是做什么的啊?大爷。”

  “这啊,卖糕点的。俺的糕点可是这片地方卖的最好的。”

  “啊,糕点啊……”

  我对糕点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在西洋化的面包店里卖的奶油与小麦粉那种甜度至极的失败堆砌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上。

  “今天的卖光了,以后要是有剩货,俺给你留几个尝尝,你绝对莫吃过的风味。”

  “欸,谢谢啊,谢谢……”

  就这么有的没的的交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后,老大爷居然很信任我的给我讲起来他的故事:

  “哎,年轻人就要学会好好珍惜啊!俺可算是人间百态啥都吃过了……”

  我默不作声,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话接下去,因为我还没有吃过什么人间百态,便听他他依旧絮絮叨叨的讲下去,好像我就是他惟一的听众一般:

  “这个人啊,年轻的时候不多学几门手艺,老了就像朽木一样没啥用啦!俺年轻的时候就听俺爹说,俺们家族就是做糕点的,别的啥也不能做。俺当初听了这话,硬是啥也没学,就一心一意的跟俺爹学做糕点,现在就只能靠这过个短日子。唉,现在的年轻人又不爱吃这种老土的,非要在西洋面包店里买西洋货。你尝尝,俺做的哪里比不上西洋人?”

  他递给我一个红豆包,看起来没有苏式糕点那么精致,闻起来也没有法式糕点那么秀色,尝起来更没有英式糕点那么优雅,但放进口腔内想要传达的信息的确是它的风味并不比其它花花绿绿,招技摇展的亲威差一截。

  见到我的脸上露出不经意的赞赏的表情,他像个孩子第一次受到大人的认可高兴的拍起掌来:“怎么样,味道可没那么差吧?”

  是不差。当然,我也绝对不会说它有多么美味,恰到好处的能填饱肚子的味道。

  不过,我想既然都白吃了别人的东西,还是要尽量表现出对他的经历的好奇与兴趣。虽说我很少跟陌生交淡,尤其是像这样乡下气还带有特别的神秘主义的陌生人,感觉就像是在跟他们跨时空交谈一般。

  “那么大爷,“我边享受着他人的馈赠,边装作无意且有意地拉开话题,”您的儿子呢?老伴呢?他们怎么不出来陪您一起走?”

  他本来就很干枯黑瘦死海一般凹陷的脸,就像刚刚发生了一场猛烈的地震渐渐地凹陷地更深,略过了阴暗的黑影;突显的白净的双手交叉的像口罩一样,掩面叹气。

  “儿子嘛,俺想让他跟着俺做糕点,偏不肯,偏要出去打工,去挖煤。结果出了矿难,就这么没了,还好留下个孙子。结果呢,赔的钱也叫媳妇卷跑了,把孙子也带走了,俺那老伴天生就有心脏病,给这一气,也走了……唉……现在就俺一个人卖点吃的,过个短日子,也还勉强……”

  他说这话的空当唉声叹气着,可原本就黯然失色的眼睛依旧旧排干了的沼泽般干涸着,也许是泪水早就流尽了吧?

  我觉得这个话题实在不太妥当,无意问瞥见了他的手推车,便问到:“那,大爷那个牌子看起来挺贵重的啊。”

  他刚才还干枯的脸突然回光返照般的亮堂起来,就像被醍醐滋润过一般。

  “这可是皇上赐给俺祖父的呀,御赐的!”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怪的骄傲与自豪。

  这句话不知道有什么魔力,把这个可怜的老人的一切悲惨的记忆用抽水马桶一般冲的一干二净,脸上尽是对曾经的无限向往,仿佛这块匾是他生命的一切。

  “这可是皇上赐给俺祖父的呀!”他又重复了一遍,神情矍铄,就像是他刚收下这块匾一样,皇帝正站在他跟前一样喜悦而惶恐。

  “哦,皇上。”我边吃边答到。皇帝已经在一个多世纪前就被扔进历史的垃圾桶里了。

  他愈加兴奋,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是呀!小伙子,这可是皇上赐给俺祖父的,皇上当年来的时候,俺祖父还在睡觉的椅子上睡着,正在想把店铺关了去学打铁,然后皇上路过这里,……”

  他喃喃着说了一大堆,我听的也不是太清楚,大意是辛丑年皇帝出逃时路过他祖父的店铺,点了几个糕点吃完后又拿不出钱,便说自己正是当朝圣上又御笔一挥写了个“膳”字,算是折了饭钱。

  皇帝不经意的一个举动,就让这老人的家族成为了一个不应该做糕点的糕点世家。

  “哦,是这样啊。”看见他的口型停了下来,我正想说些啥,他又继续说到:

  ”后来俺祖父就做了一辈子糕点,一辈子啥都没留下来,就留下这块匾,俺爹到哪里都带着这块匾,还花光身上的钱给裱了起来。你看看,多气派!皇帝御赐的匾!,俺家里就把这块匾留下来了。这么些年俺一直带在身边,生怕弄坏了,弄掉了,这可对不起祖宗。……”

  这块匾就是他活下去的支柱了,倒不如说,是这块匾更后面的东西。

  但我也实在接不下什么话来,还是决定结束这次谈话为好。“那,大爷,我先回去了。”我站起身,表明我的想法。他也毫不含糊,把手推车里剩下的没卖完的糕点全塞给了我:“拿回去尝尝,年轻人有眼光,有学识,将来一定能做大事。“

  他完全无视我的推却,或者是他的盛情实在是难以推却,总之我收下了。不过心里总感觉怪怪的,就像是收下了一个包袱,能吃的包袱,但吃起来绝对不会感到良心无悔的包袱。

  我隔了整整一周没去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是它并没有完全隔绝掉一切纷扰,二是送的东西实在没有吃完不好意思再去了。

  晚霞散发着的酒红色的光芒浇遍了万物,一切都被上了迷人的橙黄色,夕阳就要落下地平线了。

  一周没去过那块地方了,我决定去散散心,尽量避免惊扰到任何人,尤其是那个老人家,还有他的手推车,以及手推车旁的那块匾。

  不过当我正想坐在那张熟悉的长椅时,那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赶过来:”哎,小伙子,俺就知道你还会来的,等了一周终于给等来了!俺给你看些东西,都是不给别人看的东西。”

  借助着夕阳散发出的最后一点光线,我勉强看清了他的手里拿着的一张纸,大概年龄比他还老很多了,从时间的长河中刚刚打捞出来,纸质陈旧而古老,上面甚至还写着异体字。

  “这是俺祖父写的菜单——现在叫作菜单,你想吃啥?俺今天给你现做一份。”他把那张纸毕恭毕敬的呈上来,就像是捧着圣物一般。

  接过这张古老的亦被称作是菜单的纸,我大概浏览了一下,内容算不上多么丰富,但涵盖的种类还是捷多的,但都没有引起我的兴趣,除了有一处被黑纸刻意盖住的地方,。但很明显,这张纸并没有那么扭捏,而是直接粗暴的把那处给覆盖了。

  这块黑纸严密地将原本写在上面的文字遮住,似乎刻意不想让人看见下面掩藏着什么。

  “这下面是什么?”我把纸凑在他眼前,指出那块神秘的区域下已经掩盖于几十年的私密。

  他目未着眼,仔细地盯了好一阵,就像是在墓穴里点着油火灯,搜寻任何可能的财宝一般。一会儿,到底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还是自己吓自己,他冷不丁地跳起来,变了脸色:“啊呀!这是凉糕,当年皇上就是御用的这个,这可是给皇帝享用的,皇帝说这个可好吃了,……”

  他又继续说了好长一串关于“凉糕”的知识,从由来到发展,甚至很多听起来不该出自他口的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也用的恰如其分。

  很可惜,我确实一句也没听懂。

  夕阳正渐渐收回他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光芒。星星闪闪发光,夜幕就要降临了。

  他沉吟一会儿,收起纸,走到那个破旧的手推车前,把那块写着“膳”字的匾缓缓翻个面,说:“小伙子,咱们有缘,那俺今天破例,就做一次凉糕吧。”

  微弱的星光与残存的日光下,我看着一个漆黑的身影动作生疏而又断续地在手推车前做着什么,时而远时而近,时而长时而短,就像一个坏掉的木偶,僵硬,哆嗦而又虔诚的跳着他的谢幕曲,我就是那唯一的观众,观看着一个老人家毕恭毕敬的做着以前只有皇帝才配享用,而今明明人人都能食用的凉糕。

  他小心翼翼地把做好的凉糕双手呈给我,我并没有非常看清这神圣的凉糕长什么样子,只感觉是白色而富有弹性的一块果冻样的东西,上面还浇上了些红糖。看起来跟一般的果冻并没有什么视觉上的区别。

  我并没有尝出什么独特的皇家口味,就只是刻意的甜味想要拼命把原本平淡无奇的清淡遮盖住罢了,就像是白开水里刻意添加的砂糖般突兀。

  “怎么样?”他唯唯诺诺的问道。

  我并没有回答,因为实在不知道如何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做出一个完美的回答。

  他看着我平静的表情,忽然抽泣起来,继而,掩面痛哭。

  默默无语。我抽出一百块钱,用凉糕盒压着放在长椅上,转身离去。

  夕阳完全落下了地平线,月亮已经幽幽的散发着皎洁而柔和的月光了,这么美好的景色实在令人放松。

  可我一点也放松不起来,心里装着什么更重的包袱,比之前的包袱还要沉重的多。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公园,以后散心就就近在附近走走,观赏现代社会的样子。

  人流如河,车流如川,生生不息……

  但不知道这片喧嚣里的人们的心里还有多少装着一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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