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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干

白露秋霜中短篇小说选 SHIRAKI 4579 2024-07-07 22:05

  我和他曾经住在一起,两年。他把我当作室友,但我想叫他朋友,也想让他叫我女朋友。

  他并没有看起来就很出众的相貌,弱不禁风的体质又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一副瘦削的脸支撑着眼镜不会滑落下去,镜片都遮挡不住的悲观厌世的眼神总是缓缓从瞳孔中流露出来。

  这让我想起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同样的金边眼镜,同样的瘦削的脸,同样的悲观厌世的眼神,同样的缓缓的流露。

  他的话量很少,也很有特色,总是一个字停顿一下后再说两个字。以后与他的所有对话几乎都和第一次见到他时,是一样的格式:

  “嗨,早安!”

  “嗯。早安。”

  “今天天气不错哦!”

  “嗯,还行。”

  “你也是今天新搬进来住的?”

  “嗯,是的。”

  “你也是外地人?”

  “对,当然。”

  “那你是哪里人呢?”

  “呃,不说。”

  “好吧,那你也在找工作吗?”

  “啊,对啊。”

  “那你找到了吗?”

  “不,还没。”

  “你的话好像不多。”

  “嗯,是的。”

  “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呢?”

  “不,还没。”

  “呃……,”

  ……

  在这段对话之间,他一直在漫不经心的整理着自己的房间,我便像监工一样站在门口看着他把东西从一个地方,放到另一个地方,周而复始,往复循环。似乎是这样的。

  我的房间在他的旁边,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他哼歌的声音。似乎是英文歌,虽说声音并不好听,但也远说不上难听。也许是困意干扰了我的听觉,使我判断出现失误?也许是吧,因为我也喜欢晚上哼歌。

  通常,他都是将门反锁,把自己关在狭小的空间里,似乎是阻碍什么东西飞走。不然,就是短暂的背上挎包,“哐——当”解开门锁,头也不回的出门去。

  “你去哪里呢?”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喊道。

  “嗯,走走。”他还是简略的回答。

  我猜他是去上班,不过什么样的班他会上呢,我倒是不清楚了。

  反正我是在网络上做做兼职,勉强能糊口的样子,就够,我很满足。

  有时候房东来收房租,也是这样,简略的回答:

  “是,这些。”“嗯,付了。”“好,谢谢。”

  房东似乎只管他收到钱就行,并不在意他的态度。

  就这样,我跟他住着,住了两年。

  不过,他喜欢做饼干,在月末时买一块黄油,几个鸡蛋,一包面粉,一袋砂糖,整整齐齐放在餐桌上。我默默看着黄油慢慢融化,融化在碗里,就像我的心一样,融化掉了,因为他。

  他做这种甜点时确实很用心,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人。第一次看见他做饼干时,他便主动给我打招呼了:

  “嗨,你喜欢吃饼干吗?想吃吗?我做的。”

  我有些惊愕,想起之前的他,那牢不可破的句式,那悲观厌世的眼神,在现在却被幸福的笑容所涤荡掉了。

  “好啊,谢谢诶!”

  他笑着,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快乐,但看样子,车尔尼雪夫斯基般的模样已然不存,莫里哀般的微笑浮现在脸上。

  “做饼干,也是一门学问,我觉得,”他边把黄油跟搅匀的鸡蛋和在一起,边用打蛋器缓缓搅拌到,“这也是能人们感觉到幸福的事情,至少对我而言。你一个女孩子,难道不觉得吃一块甜甜的饼干,很幸福吗?”

  呃,我不知道,不过女生都喜欢吃甜的东西吧?反正我不是很喜欢吃糖的。

  看来这是他的爱好。我可帮不上忙,只能在旁边默默看着,听他说着晦涩难懂的理论。

  “饼干,就是要掌握火候,才能烤出适当的感觉,”他把烤盘放进烤箱里,“蔓越莓饼干烤五分钟,火候要小一些,以免把蔓越莓烤的太干;杏仁饼干要火候大一些,把杏仁烤到脆脆的状态;曲奇就要用中火慢烤,才能烤出酥脆的感觉……”

  他是甜点师吗?我也不清楚,不过这水平,这说辞,这状态,和专业甜点师又差别几何呢?

  “来,给你。”

  他递给我一个纸盒子,热腾腾的,冒着热气。里面装着刚出炉的饼干

  “谢谢!”

  “嗯,没事。”他脸上幸福还没完全褪去,不过句式已经回来了。

  行吧……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夹起一块,放入口中。这饼干的味道,远远超过在甜品店买的饼干。而且,总感觉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是其他地方的饼干远远达不到的。

  于是我渐渐习惯了跟他住在一起,习惯了他的悲观厌世的眼神散发出来时碰撞到我,以及每个月末做饼干时会有的温馨的谈话,之后又是一个月像是冷战而又不是冷战的态度。

  习惯了,习惯着过了两年。

  不过当我看见他在收拾东西,把自己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往张大着嘴的旅行箱里塞着,似乎在喂一头永远不知道满足的鳄鱼时,就感觉事情不妙:

  “你要去哪里?”

  “嗯——,搬走。”

  “为什么啊?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不,没有。”

  “那为什么呢?”

  “呃,没事。”

  “是,因为工作吗?”

  “不,不是。”

  “是因为家里人吗?”

  “不,不是。”

  “是因为……”我猛然觉悟到,“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没有回答,就这样沉默着。

  “对,是的。”一分钟的不语后,他说了。

  我也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

  再之后,他搬走了,房间就我一个人,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住着。

  怅然若失的打开床头柜,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纸盒,热气已经消散殆尽,只剩下饼干整整齐齐的放在那里。

  猛然想起来,原来今天是月末。

  他并没有完全搬走,每当月末的时候,他依旧会拿着一个纸盒子,里面装着刚出炉的饼干。不过他的挎包,很明显还是鼓起来的,像一个小军鼓跨在腰前。

  “哦,谢谢!”我接过纸盒。

  “嗯,不谢。”他转身离去。

  然后我便在自己的房间,如同往常他没搬走一样,慢慢的享用他的饼干。依旧是远远超过甜品店的风味,但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一次我给他打电话试了试,他接过电话,似乎悲观厌世的眼神已经沁透了他的语气:

  “喂,是谁?”

  “是我哦。”

  “哦——有事?”

  “没,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了,而已。”

  “呃——很好……”

  电话那头又是嘈杂的声响,似乎有人在大声咒骂,就像一头愤怒的狒狒一般,狂声大叫:“谁在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不爱我,我就知道!”“你这个混蛋!我为了你,我……”

  “呃,挂了。”

  信号被切断前,我似乎听见他的微微叹气声:

  “唉……够了……”

  很快,电话那头便传来“滴——滴——”的提示音。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道他的遭遇,但感觉很糟糕吧?

  而且他给我的饼干,风味越来越差,越来越像是市场上卖的那种,普普通通的饼干,似乎没有之前的独特味道了。

  不懂……

  当他再一次给我送饼干来时,比以前更憔悴,眼镜后面所要表现的悲观厌世的神情就像是要迸发了一般,从镜片外炸裂开来。我不由得惊讶的问道:

  “你还好吧?”

  他粗略而含糊的回答了“嗯”后,把例行的纸盒子递给我,不过又很快缩了回去,换了另一个交给我。

  “这是——?”

  “哦,没事,”我以为他不再说话了,不过他接着说到,“这,她的。”

  嗯?给她也准备了一份吗?

  “嗯——是的……”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终究离开了,像往常一样。

  这次的饼干,感觉就像我昨天在甜品店买的饼干一样,谈不上难吃,不过也远说不上美味。

  我觉得他不会再亲自做饼干了,就像以前我们住在一起时那样。

  昨天——上个月的月末,他又来了。不过是晚上,很晚的晚上,也就是深夜,似乎已经快到午夜的样子。当我正站在窗台边观赏夜景时,看着保安拿着探照灯在社区里来回巡逻时,远处几片手机灯光照映在路人脸上时,每月月末预订好了般的敲门声响起了,我也像预订好了一般打开房门。

  他疲惫不堪的倚在门口,喘着气,衣冠也不如以前整洁,不过车尔尼雪夫斯基般的表情不见了,现在的他,简直就像临终前的托尔斯泰,满脸通红,眼里布满血丝,但当他想到终于摆脱了他那让人感到厌恶的妻子,便释怀了。而他现在平常的悲观厌世一扫而光,做饼干时般的幸福又重新在他的脸上。

  “这,给你!”他满脸兴奋。

  “呃,谢谢……”我像往常一样接了过来,有些多,看起来分量很足的样子。

  “不,谢谢,”他依旧喘着气,一字一句的说,“是我,谢谢你。”

  “嗯?为什么呢?”

  “……”他想要说些什么。

  不过终究没有说,便缓缓转身离开了,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过我想,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我把饼干放在床头柜前,打算明早上吃。

  至少,现在并没有那个心情。

  不过,明天早上,有人给我打电话,是不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她向我询问他的去向,我只是说他像往常一样到我这里来送饼干了而已。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啜泣,缓缓开口道:

  “他的女朋友——我的女儿,昨晚上内脏衰竭,去世了……”

  “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

  “他明明知道我的女儿有严重的糖尿病,却还给我的女儿吃多糖的饼干!你说他,是不是……”

  “我不是很清楚……”

  “我女儿很喜欢吃饼干,以前都是吃咸咸的那种饼干,结果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吃了含糖量高的可怕的饼干。医生都说,就算是正常人也受不了这个糖度。”

  “嗯,是的。”

  “我应该告诉你,我怀疑她是被强迫吃下的。”

  “呃,真的?”

  “但是,他现在人不在了,找不到他,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去报警也不给立案……你要是知道他的下落,请给我打电话。谢谢!”

  “哦,好的。”

  挂断了。不过我觉得我永远不会再拨这个电话号码。

  他终于摆脱了他令人生厌的女友,就像列夫托尔斯泰摆脱了他的妻子一样。

  祝福他吧……

  我拿起昨晚他连夜送来的饼干,轻轻拿起一块,像往常那样放在口中,慢慢的品味着,有没有那种熟悉的独特风味?

  ……

  这次的饼干一定把盐当作糖加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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