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
西边的天空,像在吸水纸上点上一滴蓝墨水一般,那一点海洋般的深蓝,正缓缓向东边侵蚀着,与深邃而无尽的黑夜,争夺着日光撤退后留下的那一大片广袤的天空。
一点深蓝,渐渐连成一线;那一线的背后,又牵动着一面深蓝。那一面深蓝徘徊着,踟蹰着,犹豫着信步向前行进着,一点一点地夺回被黑夜侵占的天空,似乎不想引起旁观者的注意似的,稳稳地推进着;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似的,与黑夜安静而又文明的搏斗着,大片大片地抢占这一片无垠的天空。随着这片深蓝的胜利进军,她成功占领了整片天空。水天一色,天空变成了大海,大海变成了天空。
一片深蓝,海洋似的深蓝,旋舞着巨大而洁白的“浪花”,翻滚着怒号着搅动着的“海浪”,颜色分明,层次井然的“海面”上,星星点点漂散着和谐的阴影,那正是与大海搏斗的“小船”吧?
“真是壮观的景色!”我不由得发出内心深处的一声赞叹,真希望也能在酒吧看见这样的美景啊!
“美,始终存在着。”I14S14号在身前用一贯生硬而机械的语气回应到,“这虽然是科勒尼星每天傍晚晚都会上演的默戏,可席位却总是空闲的。”
这片“天空的海洋”的主人,是一颗硕大无朋的气态巨行星的表面,我正坐在她的一颗卫星上的一座城市里的一个中心公园的一把长椅上,边欣赏这每天都,成不变的景色,边与身旁的I14S14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有些事情,我大概不是很记得,或者早就烟消云散。但114S14号是如何与我攀谈起来的,却像激光排印在脑内留下的印记,消不散,退不去——
人流、车流、光流、信号流、机器人流,交织着,混合着,揉挤着,冲撞着错杂在一起,编织成这个星球上一个繁荣而又混乱的城市的一角。
灰白的光,暗红的光,亮橙的光,眩蓝的光,淡绿的光……在这一角里闪耀着,反射着,旋转着,跳跃着,流动着......令人目眩,让人陶醉,使人心驰神往。
可为什么,这样繁荣,混乱而灯红酒绿的地方,却容不下一个人卑微而渺小的梦想呢?
要是父亲还在身边的话,一定会拿着酒瓶,痴笑着向我描述去既鲜活,又放松,充满着清新的空气的酒吧的轮廓吧?
可在这个城市,倒不如说这个时代,酒吧已经成为了历史名词,尘封在档案与历史书里的僵硬而生疏的名词了啊……
我正坐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公园的长椅——现在也正坐在这里——怫然而怅然地望着这一片同样的“天海”,可心中的郁闷紧紧地压制住赞叹。
“是的,先生,现在我的数据库里,还存贮着第一次见到先生您时,检测得出分析,“面前的I14S14号恰当地补充着说到,以他特有的语气缓缓地回放着,“您似乎四肢无力,而且表情失望、悲观厌世,缺乏活力,有85%的可能性患有偏执型郁病,93%的可能患有抑郁症,76%的可能是有社交恐惧症......”
“啊,行了行了。”我不想再听这串无趣的数据,现在的人们的生活早已被数据这种奇妙的东西侵占掉了:每个人几乎都戴着一个手掌般大小的眼镜。就是这样现实生活中仅仅几平方厘米的眼镜,它却能用数据硬生生地摸拟出比它原体积大上几千倍、几万倍、几亿倍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人会感到枯燥,感到乏味,感到无趣——每一个人都是这个虚幻漂渺的摸拟世界的主宰。
就这样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以很近,近到与他的距离仅一尺遥;也可以很远,远到他的思维,他的意识,他的情感,早已在宇宙的另一端邀游。
于是,长期将烦恼与柳有压制在心的我,在有“人”向我主动搭话时,把这种混杂着的情绪,爆发般倾泻出来——
“谁?能不能让我安静些?”
当我不耐烦地抬起头准备指责那个机械而生硬的声音不合时宜的打断了我对人生、对世界、对宇宙的思索时,才发现面前站着的金属的长方体做成的“人”的头上的示波器仍在之而尽量柔和的摆动着:
“……根据上述症状,您应该多走动,多与他人交流,参加社交活动有利于您的压力与忧愁得到正确的释放……”
他胸前的屏幕正在放送着如何治愈抑郁症的疗养视频。
“还不是你们这些机器人,把我搞成这样吗?我唯一融入这里的机会啊!”从来没见过这些金层做成的“人”会主动与血肉做成的“人“主动地聊天,我从来没有见过。但一旦看见让我失去实现梦想最后一点可怜的道路的“人”的同类就站在面前后,我仍忍不住大发脾气,即使我也不知迫他到底有没有思维来理解,有没有感情来体会。
“当时先生您的情绪是很激动,”现在我跟他提起刚相遇时的这段小插曲时,他毫不在意,仍旧是用机械而生硬地说到,“请您现在看看西边吧。”
西边的天空的一角,深蓝的一角渐渐变幻成了暗紫的物体,若隐若现,似乎有些像临演怯场的小始娘,迟迟不肯露面。
作为辅助型机器人,114514号很快便告诉我这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气旋,由于行星的自转与公转的差异,每年最多只能欣赏这个地球上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奇景仅一次而己。这些触目可见的辅助型机器人,遍及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被称之为“工具箱,因为他们无所不包,对人类而言,他们就是会移动的“工具箱”。
“啊,I14S14,要是现在之酒吧,简直是为观赏这奇观而锦上添花啊!”
“先生,在我与您交谈的这十天内,”I14S14头上的示波器缓慢而有规律的摇动起来,“您一共说了317次酒吧,平均每13分钟就会说一次。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酒吧究竟是什么。”
”哦对啊,不过你连不上网络和机器人中央系统……你也没告诉我原因啊?”
“这是一件现在还不能说的事情,不过我想,您现在应该可以解释一下‘酒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吧?”
“啊,这……”我一时有些周章而语塞。这个时代的人,无论是人类还是机器人,人脑还是聚合型电子脑,似乎都没有了“酒吧”这样一个概念吧?除了我,不过这也是因为曾经在地球联合规队第五纵队担任过军需长的父亲,在家里一次又一次拂去旧照片上的灰尘,怀念地提及在航船酒吧与战友在互相干杯,畅快地溪天的情景时,间或地提及“酒吧”这个词的。所以在我脑海内留下深刻的印象。
于是在我大学毕业后,告诉他我想离开地球家乡,去其它星球闯荡一番时,那些星球据说工作机会如同雨点,发展前景广阔,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似乎张开双臂地欢迎地球移民。他并没有做出多么同意或反对的神情,只是拿着酒瓶,拍拍我的肩头,肯定地说:“去吧,去看这个世界,这个星系,这个宇宙,闯荡一番,瞧瞧这个世界,嗯……。”
“您的父亲似乎很了解‘酒吧’这个词,而且对您的生活产生了不可替代的影响。”I14S14号回应到,似乎带着些许肯定。
我难为情地笑了笑,不禁低下头来。
“也许吧,不过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联系了。”
刚到这里来时,和很多刚从地球这个“摇篮”里走出来的年轻人一样,心中对未来的憧憬,对前途的希望,对融入这些富裕而又充实的地球的殖民星球的渴望,从心底里满溢出来,汇累成一句响亮的“我们的前程如江流涛涛!”
然而,无论是像倒置的海洋般蔚蓝的夜空,还是从未过的外星新奇生物,那些曾经带给我连连的惊叹,以为观止的事物,渐渐被一张又一张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的简历来的苦恼与烦闷所掩盖,我曾也和极地想要融入这里,可本星人不过把我当作地球来的外星移民,既不肯给我办理本里的公民证,也不愿接受外星移民”的申诉要求,有些公司还直接打出“仅招本星人”来阻止我进门,即使我拿出地球星际法典抗议也无济于事,似乎“外星移民”是不配融入这个大家庭的。
“每一个人的科勒尼!”星际飞船候船大厅上的英幕上投影出这样的一句欢迎语掩盖了高额的房价,苛刻的条件,沉重的压力......这句话不过成了一句让刚到这里的人笑不起来,久居这里的人笑不出来的笑话罢了。
这是别人的科勒尼,不是我的。
“于是先生,您因此不再与家里人联系了吗?”I14514号机械的问到,不过语气里应该是充满关切的。
我犹豫了一会儿。
”后来——其实也没有多久,就上个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可还没干满半个月就被开除了。所以,那一段时间的心情没有很好吧。”
“那是什么原因让您失去了工作呢?”他继续追问到。
我沉默了,默然不语。
西边的天空的那一角暗紫,渐之地伸展开来,一个巨大的气旋,泛着深蓝的发出幽幽的蕾边,带着显露出深遂的黑洞般的气旋中心,飘着姗然而轻盈的深蓝与洁白相间的彩带,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巧而飘柔地,跳着婉转的小步舞,欣然出场。
附近,广阔的席位仍然无聊的空闲着,没有人愿意免费入场看看这一壮观的景色。
“您有什么难言之隐吗?”I14S14头上的示波器轻轻摇动着,”我想,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秘密。“
我仰头望着离我们越来越近的大气旋,喟然长叹告诉了他心里理藏着的失望的根源——
“公司研究后,决定还是要裁一些人,遗憾的是,这其中刚好包括你在内。”
“什么?上司,可我还没干到半个月啊,试用期都没到呢!”
“这我也理解,有些事情,我们可以让机器人来做。”
“我真的是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份工作的试用的,能不能……”
“这已经不属于公司的事情了,公司也要发展,对吧?用机器人,好处显而易见。换作你来坐我的位置,想必同样也会这么选择吧?”
屏幕上匆匆而来的通讯视频匆地挂断了,不过带给我忧愁苦闷的心情却不能同样的匆匆而去。
“看着身边的职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又一个地被机器人取代,替换,自工业革命以来,数以万计的工作被机器取代,同时,又有数以万计的新职业产生——人类总有比机器强的地方。体力比不过就比脑力,脑力比不过就比艺术,可当连艺术也比不过的时候,我们又有什么还能比的呢?”
心中的这一番积压改的话向其它人倾诉一下,即使是金属做的人,都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不过,I14514号头上的示波器仍然平静如水。他应该是难以理解我的话吧,我只好改口到:
“实际上.我也不讨厌机器人,机器人工作不知疲倦,不要工资,也不会偷懒,对社会的里的发展大有好处。可真正当多来诺骨骨牌砸在自己身上时,我才知道有多痛,这种失业的痛苦,这种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的感觉,你应该体会不了。”
他久久不语,似乎算法还未能找到一句能回应我的话语。
好一会儿,示波器的波纹才应该机械而真情地摇动着:“机器人制造出正是为了帮助人类的。
“嗯……”我无言以对,究竟帮助了哪些人呢?是我吗?
谁又知道呢?主张使用机器人的那些人肯定知道的。
“先生,在十天前我遇到您时,实际上我也失业了,所以,我很能理解您当时的心情。”
机器人?失业?这两个词我当时肯定不可能将其联系在一起,现在同样不会,将来照样不会。
他转向我,胸前的屏幕亮了起来,画面静滥而安详,那是一个人类同胞,身上的蓝色工作服表明了他的身份,静静地躺在路面上,双眼微微闭着,似乎已然熟睡,但胸前大片大片被鲜血染成紫色的区域表明,他应该是永远的睡去了。
一旁身上画着红十字的机器人正在联系殡仪馆。远处,人流,车流光流,信号流,依旧有条不紊,一如既往,一成不变的流动着。他们对这里发生了什么漠不关心。
“对不起。”
一个机械,生硬,却又充满真情实感的声音,在画面外轻轻地响起。
画面断掉了。I14S14面对着我,默然不语。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流泪。
“我把这名机械师从爆炸现场拖出来时,”他缓缓地在记忆芯片里,回放着那场改变了他的工作生涯的事故,“他的头脑还清醒着,不过全身疲软无力,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他很快就要昏迷过去,可他依旧模糊不清地说了一声‘谢谢’。”
“从来没有人类对我说过谢谢,我也从未想过要人类为我们说声谢谢,毕竟这正是我,或者说是我们的天职,可当有人类对我说到‘谢谢’时,我却不知道怎样应对,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直到闻讯赶来的同行把我推开。“
“急救机器人还是宣布了他的尝世,也就是再也无法开机,我想这样理解是正确的……假没再早几分钟施救,情况或许会颠倒过来……”
他断断续续地发着一成不变的机械声,金属与芯片制造的他是不是早已泣不成声。
“于是,先生,我断掉了与中央系统的连接——我辞了职,我并不配为人类服务……我失职了,对不起先造我的人……我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道自己的价值……直到我看见同样正失落悲叹着的您,我想我们的心境是相通的……于是,我试图与您交谈。”
哑然且愕然。这就是从来不会主动找人交谈的辅助型机器人主动向我交谈的原因吗?“意识,思维与情感”,是不是人类可以骄傲而自大地称其为“特有的东西呢?
靠精念的机械,与复杂的算法组合起来的“人”,是否有他们的“意识,思维与情感”,只不过不被人类的这一套相理解,而已呢?
巨大而壮阔的气旋翩然舞着华丽的步姿,在这一大片广阔的”天海“上,尽情的表演着。她向我和I14S14走来,似乎永不落慕,永不停息。
“I14S14,“我站起来,带着余温的手握住他冰凉的机械臂,“你帮助了一个人,帮助他从失业的阴影中走出来,帮助他重新找回生活的希望,帮助他再次展开前程的蓝图。I14S14号辅助型机器人,你已经做的很棒了。”
“看见您再次振作起来,我很高兴,先生,”他轻声回应到,即使还是那样的机械,“您帮助了一个机器,找回了他存在的意义,让他覆行了自己的职责,谢谢!”
“不客气,”我微笑着回复到,“下次还有人对你说,‘谢谢’的话,就这样回应。”
气旋优雅地停在我们的上空,在那一片蔚蓝而又辽阔的“天海”上,裂开了这样一个深逐无恨的黑洞,吸走了曾经的一切痛苦,彷徨与失望。宛如一道新生活的大门,正大打开着,散发着无尽的光芒。
“真是壮观的景色!”我不由得发出内心深处的一声赞叹,“要是在酒吧里观赏这一景色,一定会更加惬意的。”
“先生,”I14S14轻声的说到,“根据您这几天对酒吧的描述,我想我应该可以尝试用全息投影模拟一下您心中的酒吧的样子。“
他按下肩上的一个什么按键。
一个幽静,轻松而又鲜活的氛围如同慕布一般徐徐展开,自下而上地,从周围升起来,吧台,酒桌,长脚笼,散发着幽幽的橙光的钨丝灯,随意地调配着酒品的酒保,即兴起奏的爵士乐队,脱离了虚拟世界面对面畅快地聊天着的人们……一切的一正如埋藏在内心深处,由父亲带着醉意的言谈中,勾勒出了这样一个静谧的,木制的世界。
我望着四周这正是意识深处的那一个地方。
“天哪……”我缓缓地把手卷成杯子的形状,向I14S14的手碰去,“干杯!”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他似乎有些疑惑,示波器上的波纹抖动动起来。
“这啊,就是人们拿着酒杯互相庆祝时,会用杯子相互碰一下,”我回想父亲在高兴时最喜欢做的动作,“现在虽然没有酒杯,就用手作酒杯吧。”
他笨摇地将金属构成的手弯曲成一个同我相似的杯子形状,机械的伸过手来。
“干杯!”人的豪言与机器人的壮语,在这个虚拟的幽静,轻松而又鲜活的木制时世界里碰撞着,碰撞出一个崭新的明天……
街上,磁悬浮车飞速的划来划去,人们正在虚拟的世界里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