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
一
锃亮的外构,朴素的色彩,忠实的系统,舒适的驾驶座,体贴的仪表盘。
“飞船启动中……燃料剩余,97%。”
“旅途一旦踏上,即无回首之机。”
二
我是一名旅行者。旅程的始发之地,旅途的终止之站,我并不清楚。只是灵魂深处的那个声音一直回响着:“走下去……走下去……”
走下去。于是我握着被手掌的温度传递着热量而被略微赋予了生命的热度的控制杆,缓缓地向下推去。这是已然成了一种使命,一项义务、一个信念。
“正在接近大气上届,请注意高温防护……燃料剩余,96%。”
舷窗外,天空正渐渐变得深邃而无尽。
这是旅程的开始。
三
我看着这座树桩上的一圆一圈环绕相抱的年轮。
宽的,窄的、细的、粗的、平滑的、波澜的、整齐的、崎岖的……一圆又一圈,一环又一环,环绕着,簇拥着,怀抱着,无声无息地诉说着她曾经走过的生命的旅程。
轻轻地抚摸着这一环一环的年轮,生命的痕迹在指间悄然滑去。
不远处,一个人正拿着激光电锯,若无其事地让世世代代的生长在这里的巨树,在激光夺目耀眼的眩光下,轰然栽倒在地。
“你在干什么?”我闪到他的面前。
“哦,我在砍树,看不出来吗?”他仍旧表情淡漠地挥舞着激光锯,任凭她们失去平衡,呻吟着倒在地上。
“你知道这样的一颗树,从发芽到生长,再到长成这样的参天大树,要经历多少苦难吗?她辛辛苦苦地长成这样巨大,却被你轻而易举地砍倒。你不应该有所愧疚吗?”
“怎么?这片树林里有的是树,像这样大的树也是触目可见。你想表达什么?让我对一颗树,保持卑微的怜悯吗?”
我无言以对。
四
忙忙碌碌的采矿无人机在小行星上日复一日的工作着,把矿物收集在行星仓库里。它们像蜜蜂一样勤劳,却不会像蜜蜂一样贪婪。
被黑暗充斥着的宇宙,也并没有昼夜的概念,住在飘浮在浩瀚的星海中的空间站的人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行星仓库满了,就派货船去收集。
无人机工作着,并不会注意我的存在——我的飞船没有识别信息,它们当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罢了。
它们是“不会说话的牲口”,这与古希腊人形容的“会说话的牲口”的奴隶,似乎又低了一等。
不过它们也不会有这样的意识,或者是思维。计算机让它们工作,它们就工作,指令让它们做什么,它们就做什么,而不是大脑让它们工作,给它们下达指令。
它们发现这颗小行星上已经没有了可以开采的矿藏,蜂起又蜂落,在另一颗小行星上坠下,开始勘探矿藏。
四周,小行星茫然地游荡着,数不胜数。
哪里会开采完毕呢?
即使开采完毕,我,还是空间站里的人,也早已不在这里了。
五
“劳驾,加一些燃料。”
我对正望着窗外的宇宙出神的加油员说到。
“哦好。”满装着二氢的输送管将飞船燃料徐徐输入进停泊在宇宙中浮动着的临时燃料站的飞船里。他默然无语的打量着我的飞船,眼睛随之一闪,似乎发现了什么。
“你是旅行者?”
“应该是吧……”
“嗯。好,这样才好,“他欣然又有些怃然,“你挺幸运的,不像我,我的青春,奉献给了那些繁华的城市。我以为,靠着自己的一片赤心,就能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可实际上,根本不是那样……”
“我辗转反侧,居无定所,……它们吞噬了我的时间与精力,滋养了它们的发展,却什么也没有给我,……,当我发现那些地方不属于我时,我的青春已经消逝了……”
“我怀着梦想去,带着伤痛回……”
“去看看这片天地,这个宇宙中的万物,多棒啊!你不觉得吗?”
“我想是的吧……”
他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宇宙出神。紧接着,便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六
悬浮在我身前的这样一个巨大的五彩斑斓的不规则金属柱,据控制面板上介绍,她至少有几亿年的历史了。而四边,还有不少这样的金属柱,默默的悬浮在地表,无言的诉说着这个星球的历史。
“铯钛合金在超高压超高温度条件,形成严密的超导态,与星球磁场……”控制面板仍在滔滔不绝的解说着她的历史。
她散发着绚丽多彩的光泽,妩媚动人,楚楚可怜,悬浮着的身体微微动摇着,诱惑着我走向前去,使我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身体。
“别碰!!”
身后一个严厉的声音像电流一般窜过我的手臂,使我不由自主缩了回来。
一个穿着矿工服的人走近来,打量着我。
“看来你是新来的,嗯……别碰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
“我是第一批到这里来的人,工作了也有几十年了。当时大家看见这个东西立在这里,心里可高兴了,又高又大,这么漂亮、好看,应该值一大笔钱。”
“后来我们高价聘来一个矿产专家,他来了,就不屑一顾地说这东西不过是看着好看,实际上没有一点价值,就是一花架子,卖不了什么钱。”
“听到这话,我们的脸色一下子从满怀希望到极度失望,甚至有些愤恨这个破柱子为啥长这么好看,把我们这些人都迷住了,还以为很值钱呢,结果反倒浪费了我们不少钱,耽误了工期。”
“于是也就没什么人再去管这些东西了。”
“所以朋友,这就是你现在还能看见这东西立在这里的原因。估计以后还能立在这里,不知道立多久。”
我望着比我高出不知多少的这个不知名的金属柱,就像是一座胜利的纪念碑,抑或是一尊刻画着历史的痕迹的雕塑,立在这里,一直都立在这里。
我缓缓地记录下她的影像,美丽,迷人,又窈窕的面庞,依旧如同初春中的少女般,含羞地看着我的镜头。
万一哪一天人们发现了她的价值,她就再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七
文明使我得以坐上这艘飞船四处旅行,记录下一个个难以忘却的场景,也让我不得不活在一个充满焦虑,急躁与斗争的社会中。
这是得到文明而必须付出的化价。
我看着舷窗边新摆放的小偶像,大笑着,放肆却自然。如果装载的自动翻译器录有今早偶然遇见的那个部落的语言的话,也许对这个木偶像能有更深刻的认识。
他们热情大方,见到我非常惊喜,说些我听不懂,翻译器同样听不懂的话。不过从他们恭敬与欢快的表情来看,应该是祝福和欢迎的话语。
他们围在我的飞船前,啧啧而语。他们当然没见过这全身散射着金属光的“怪物”;我也没见过如此热情好客的欢迎,至少在被称为“文明”的地方是没有过的。
这些人在我临走前执意要送我一些东西,在这样如澎湃的潮水般的热情下,已经完全超出了我所能抵挡的范围。最后我还是收下了这样的一个粗制的小木偶像(因为最方便携带),也回赠了一些随身携带的小珠子,他们如获至宝般的纯粹的喜悦,也是我在其它被称为“文明”的种族的脸上所不能发现的。
他们造不出飞船,就像当时美洲印第安人造不出火枪一样,是野蛮人,没有文明,没有文化。
于是“印第安人”被“文明”消灭了,同化了,成为了“文明”的奴隶,迈进了“文明”的时代。
这个部落还有多久才会被迈入“文明”?在如今远比大航海时代还要快得多的扩张速度下,很快?
看看窗边的大笑着的木偶像,我已然分不清“文明”与“野蛮”的区别。
八
“用于自卫的武器?有,有!”枪械师把我拉到琳琅满目的全息展示台前,解说看每一个武器的性能,展示台上的全息演示正不厌其烦地放送着它将如何击毁敌舰。
“我看啊,最好是需要一座光子大炮装在这里,或者轨道炮装在这里,不然装两门相位光束在舰舷边,加上傅立叶传感器;正电子炮也不错,不过攻击距离很短的,看你有没有使用或者战斗的经验了……”
枪械师在我的飞船的全息投影上一遍又一遍地比划着,测量着,几乎有些投入自我的想象着原本赤手空拳的船是怎样一步步变得全副武装的场面。
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自言自语般的介绍。毕竟,我对这些一无所知,于是倾听也就成了一种美德。
他提出着一个又一个的改装方案,却总感觉不满意,动作渐渐像冷却着的铁水凝固起来,沉默也像如铁幕一样降下来。
“这些都是民用版的,驱散海盗,自卫什么的也够了,不过真的打仗,可不会用这些,”他不知为什么,直起身来,喟然长叹一声,“想当年,我在联合舰队服役的时候,什么护卫舰、驱逐舰、巡洋舰、战列船我没坐过?它们上面配备的武器,可比这些的威力大的多了!我当年在联邦级战列舰上做炮手的时候,一炮就炸掉敌军的驱逐舰……”
他沉浸在往日的军旅生涯里,给我讲述着当年的几场他参加过的星际战争,随后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看来您很喜欢回忆过去啊,追溯历史……”
“历史?哪里来的‘历’?经‘历’了什么?”他正色到,“经历的不过是战争!人们先在陆地上打,然后再在海洋上打,再转移到天上。现在,广阔的宇宙也成为了战场。”
他又长长地太息一声。
“历史,不过是战场的进化史罢了。”
我愕然不知所对,一脸震惊的看着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兵说出这样的话来。
“好了,你想好要哪一种配置了吗?也可以混搭,我帮你看看……
九
头很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大脑似乎失去控制般,在脑海里尽情遨游着,即使燃料已经严重不足。
旅程、发展、建设、战争、历史、文明……这些词走马灯一般的在眼前一晃而过。
这些天所看见的这些事,似乎已经与我之前所认识的都完全不同。
接受,还是拒否?
主动,还是被动?
人为,还是天为?
答案可能只存在于离子风中吧……
我的脑海深处总是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从茹毛饮血,衣不蔽体的猿类,到手握刀叉,衣冠楚楚的人类,不过是一瞬之间。在这一瞬之间,所经历的一切事情——无论是农业革命,还是工业革命,亦或是科技革命,再到后来的宇宙革命——其实都不重要,它们只不过是一种必然的规律,注定的趋势而已。
一支舰队这时从我身后驶来,他们计划前往邻近心系勘探有无可供殖民的星球。以防万一,他们个个全副武装。
很快,通讯仪上传来讯息,要求我立即让路,降落去临近星球,以免引起误会导致不必要的麻烦。我照办了,因为我没有不照办的理由。
虽然迷茫着自我,人类却有一条始终未有改变,热衷于占有一一切的欲望。这个规律与趋势的发展不过是让欲望愈加强烈罢了。
为什么……
早点休息吧,睡着了就不会想了……
十
我还是躺在驾驶座上,开启了自动驾驶,也没有设置目的地。
望着窗外,我昏昏欲睡。
窗外仍旧是漫无目的的黑色,还有那夹杂着的微弱的光晕,是遥远的另一端的宇宙的恒星的光芒误打误撞地进入了我的视线。
看了看仪表盘上的全息星系图,宇宙很大,太空很广,数以千亿什的星体正像我一样,漫无目的的在这片空旷与无尽中飘荡。
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亮,有的暗,有的孤星徘徊,有的双星环绕,有的怒目而视,有的委屈蜷缩,有的豪情万丈,有的默默无声;蓝的、红的、橙的、白的、紫的,都在闪耀着、跳跃着、流动着……
他们散发着自身的光芒,竭力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光,照亮这片深邃的宇宙的一角。
身为旅行者的我能照亮什么?
十一
“喏,这就是‘波鲁汀矿’。”
一个农民向我指着山脚下的那一大片绚丽的结晶体。
他以种植这种矿维生。是的,种植,只要把这种“矿”的几个孢子埋进土里,就能长出这样的一大片。
我几乎没有见过比这更美的矿床了:地表上凝结着红色、黄色、蓝色、紫色、青绿色与橙黄色相间的这一片被称为“矿床”的巨幅画作,并不像是任何一个生物能创作出来的。
“很好看吧?”他淡淡的笑了笑,“这些漂亮的东西能富集土壤中的金属,在地表以结晶体的形式显示出来。正因为富集的金属的种类与含量不同所以颜色不同。很漂亮吧?”
他用戴着严密的防护手套的手,递给我这样一个绿色的结晶。
晶莹剔透,闪闪发亮。里面似乎是凝固的,又好似流动着,折射着诡异的光。
“你要是想死,就把手套脱下来摸摸这个东西,”他大笑起来,“这东西能融入任何碳基生命体里,随后,你的身体也会变成这样一个矿,等到肺组织纤维化时,就等死吧。哈哈……”
我默默地看着这个矿石,似乎正窃笑着,闪烁着诡秘的光。
他笑的差不多了,才继续望着那一片矿床,平静地说:“它们的繁殖速度,比兔子还快,比细菌还多。没有它们去不了的地方。通常是自我复制,成指数型增生,或者是感染附近的植物,散发它们的孢子。有它们在的地方,通常其他生物也被消灭的一干二净了。”
“然后呢,等到土壤里的矿藏吸取的差不多了,他们就开始吸取星球的能量,这个时候结晶会变成没有一点用处的白色,而且,星球由于能量逐渐减少,自转也会慢慢停止,最后完全静止下来,成为一颗死星,别说生存,落脚都找不到地方。”
他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完这句话后,便无聊地踢着山顶的小石子,把它们踢下山去,掉进那片美丽的“画卷”中,瞬间便被吞噬,消失在视野里。
“然后,我再换一个星球,把它们的孢子埋进土里,继续种我的‘波鲁汀矿’,开始下一个循环就行了。”
“难道就不能换一个方式吗?“
“换?”他的笑声骤然爆发出来,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同情,“你知道这种结晶和纯金属矿的比价是多少吗?10:1,一个纯金属矿就能买十个这种结晶!没有人跟钱过不去的,兄弟。不仅如此,这样便宜的价格,却能提出同样多的纯金属。换作是你,你换不换?”
我无言以对。
“星球,有的是,宇宙里还缺几个星球不成?”
他用毫不在意的口吻继续补充着,无聊地把山顶的小石子踢下山去,掉进那片“画卷”里。
那副“画卷”,冷笑着,让小石子变成了其中的一点色彩。
十二
文明、发展、进化、社会……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
无论接受,还是拒否,我也不得不面对着全新的宇宙,与这全新的世界。
我还得继续走下去。
因为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