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夏。
城南,日暮。
园中松林,男人呆立了许久。
他有些乏累,便抱着酒瓶倚靠在了松树下……
湿润的晚风拂过,卷走了白昼的燥热,带来了松柏的清香。
水汽融于夜色,渐渐生成一片微白的薄雾。远处石墙后,建筑在阴影中只留下模糊的轮廓,而其中一排老式的瓦房宿舍却亮起了灯光。
男人扶着松树起身,静静地望着那片朦胧的橘黄。
你怎么才来啊!
忽然一侧小门中走来一位年长些的男子,对着男人招手喊道,迟到这么久,一会儿等着罚酒吧!
说着,那人已行至男人身旁,接过怀中的酒瓶,拉着他向宿舍走去。
这么多年没见了,你小子都变老了!
男人闻声刚要说些什么,不料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后者摆摆手打断了他说话的念头,男人只得尴尬地笑笑。
那人走在前,述说着、比划着,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而男人更多的时候是作为听众,看着那人宽阔的脊背,微笑着、跟随着。
那片温暖的灯火,看起来挺近,走起来却有点远。
园子内大部分建筑都是七八十年代的,既有青砖瓦房,又有旧式小楼。小雨过后,干净整洁,古朴庄重。狭窄的红砖路蜿蜒穿过松林和建筑,砖面浸过雨水,红得剔透,边上的青苔则被映衬得更加翠绿。
路过一处小广场时,年长者告诉他,白天这里很热闹,经常有孩子们过来玩耍。然后又四处指着介绍,说着哪些住户是刚搬来的,哪些房屋设施是最近几年新建的。男人顺着看去,环境确实不错,给人一种清幽肃穆的感觉,不过那些建筑都黑着灯,在雾中无法看得更清楚。
言语中,男人知道他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满意。
伴随着愈发清晰的喧嚣声,他们来到了一处院子外,瓦房宿舍就在其中。男人透过矮墙上的镂空雕栏望去,几棵粗壮高大的松树下面,大概有十来间联排的房子。每间房子门前都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那种只有一根电线扯着灯泡的简易灯具。房门大都敞开着,门口的小火炉有的在烧水,有的在煮饭。而人们在忙活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年长者推开院子的铁门,笑着吆喝了一声,大家看到他身后的男人,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来上前迎接。
这一刻男人成了归来的游子,被众人簇拥,两只手也不知被多少人握着。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浮现,只一瞬,男人泪目了。潜藏的记忆被翻出,如平静的水库开始泄闸,汹涌而自然。
男人哽咽起来,嘴角的肌肉出现了明显的抽搐。
年长者见状竟有些紧张,连忙驱散热烈的人群。
贵客到了,咱们准备开席吧?
众人欢快地答应,拉着男人进了屋中。几张大桌子上,早已备好了酒菜,不等男人客套,就被摁在了主宾位置上。大家入座后,有人接过年长者手中的酒瓶,给众人满了杯。
男人看着大家,眼中依然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大家也看着男人,脸上满是温暖的笑。
年长者端起酒杯,磕了两下桌台:同志们,三十年了!今天,咱们终于又聚在了一起。不容易啊,先干一杯!
饮罢,添酒。
交谈几句,对面一青年笑着质问男人,说好的三年一小聚、五年一大聚,为何单是这第二次聚会,就迟了这么多年?男人不善饮酒,面色微红。想了想,刚要开口,却又被年长者抢了先。
你这瓜娃子,这么好的酒也封不住你的嘴吗!
他佯怒道,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在外面劳苦奔波,开办企业,各地出差,比你可忙多咯!
来的路上,两人简单交流了一下,年长者对于他的境况已有所了解,只是那青年听了却瘪瘪嘴,自顾自地干了杯中的酒。男人无言,只能干涩地笑,那青年说得没错,他一直对自己的“食言”而心存愧疚。
于是他也端起酒杯,饮尽琼浆。
好!你小子还是那么实在,还没让你罚酒呢。年长者哈哈笑道。
这时坐在男人身边,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青年,提着酒瓶,先是给对面的那人倒上酒,又回来给男人添满。接着叹了口气,开始讲述男人之前的事情:
那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大家刚分开不久,男人光荣退役,投入了经济建设大潮。身为孤儿,他没有目标也没有底蕴,懵懵懂懂地从山东跑到了南方,浑身上下只有百十块钱的退伍费,几经风雨,才得以在他乡立足。然后,他的小作坊变成了企业,企业也越办越大,在各地投资办厂。一次偶然,他遇到了战友的亲人,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庭,生活得并不如意。于是他开始筹备钱款,联系曾经的战友遗属,为他们提供一些经济上的救助和保障。再后来,商场动荡浮沉,男人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可他依旧坚持从愈加拮据的收入中抽出一部分用于抚恤。近些年,男人出清了仅存的资产,成立了烈属基金,才算了却自己的心事,终于有时间来看大家。
在场的大部分人并不清楚男人这些年的经历,听后都低下了头,抽泣声隐隐可闻。
年长者猛地干了一杯酒,悄然揉了揉发红的双眼,大力拍了拍男人的脊梁:小子,好样的!
男人转身朝眼镜青年看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两人就这么坐着,互相搂着肩膀。
又上了几道菜,酒桌上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众人推杯换盏,喜笑颜开。
轰隆!
夜空响起了闷雷,雨又下了。
几滴雨水落在了男人的面庞上,扑鼻一阵松枝的清香。
这老屋漏雨的毛病总是修不好!来来,靠这边坐坐。年长者笑着解释道。
人太多了,腿实在是不好放。男人费力挪动了一下,可缓慢滴落的雨点还是会打湿一侧的裤脚,脚踝凉飕飕的。
正当他想着怎么调整坐姿时,年长者又端着酒杯吆喝起来:你们也看到了,现在不比从前,条件好了。周围起了一座又一座的高楼,小汽车满街都是,人们有饭吃有活儿干,孩子们的新衣服更是换得勤快。不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甜,也有属于他们这一代的苦。
众人安静地听着,男人也陷入了沉思。
他握起男人那有些冰凉的手:将来无论你的归宿在哪,都要记住,我们不是你的负担。今后啊,有空就回来看看,但不要勉强,都是在世上走过一遭的人,明白生活不易。只要心里有我们,这就够了!
说罢抬手,众人欢呼,举杯畅饮。
年长者缓了缓情绪,随即微笑道:在我的家乡,有种酒叫做松针酒,取悬崖岸边的高山松针泡制而成,有活血化瘀、祛风除湿之功效。今天是喝不到正宗的了,不过你可以尝尝我们这本地的松针酒。
说着,他抓起桌子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几小撮松针,捏了几根放入男人的杯中。
松针浮在杯子里,慢慢地打着旋儿,酒气把那清冽中略带苦涩的松香味给彻底激发了出来,芬芳浓郁。在热烈的氛围中,男人的心结似乎也随着众人的欢声笑语而解开,跟着大家一起拼酒嬉戏。人们开始显现出醉意,而他却是越喝越清醒。
雨早已停歇,薄雾也在缓缓散去,露出了灰蒙蒙的晨空。
唰…唰…
不知是谁,正在院外扫地。
男人与年长者碰杯,抬头却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桌上的一片狼藉证明食客们刚离去不久。
他疑惑地看向年长者,想问些什么却又说不出话,喉咙里仿佛灌满了泥浆,而后者却只是微笑地看着他。接着,一阵莫名的燥热袭来,那被汗水浸湿的衣领,正把他的脖子勒得越来越紧,他张嘴挣扎着,可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模糊,只有空灵且微弱言语在耳边徘徊。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珍重。
外面,竹制扫帚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更清晰了。
连…长!
终于,男人的呓语冲破喉咙中那黏稠的窒息感,呼喊了出来。
晨风微凉,一颤梦醒,树下的他茫然张望着。
拿着大扫帚的陵园清洁工闻声寻来,才发现这里竟然有人,稍稍观察了几秒,缓步上前疑问道:
“你在这……睡了一夜?”
旭日东升。
城南,烈士陵园。
不远处的铁路段早已停用,沿路建成了战役纪念馆。
园中,松柏葱郁,一排排墨色的墓碑林立着,男人呆立了许久。
他右边裤腿被昨夜的雨水浸湿,还没干透。怀中的那瓶酒也早已在睡梦中滚落一旁,落点奇巧,竟漏得一滴不剩。
祭台上的酒杯里,漂浮着几根被夜雨打落的松针。
正在风中,欢快地打着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