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白予泠踏入那座宫城时,正在黄色琉璃瓦上跳舞的阳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但她依然能够清楚地记得,那日她一共穿过了六道宫门、经过了四个岔口,路上跟三位妃嫔行了万福礼,用特意放柔了的声音一一回答她们的问题。
最后她被宫人带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前,等候大改了她人生轨迹那位的夏贵妃的召见。
那一年是建崇三十六年,她写的几篇文章被人从平州传到了京城,随之也传到了正得宠的夏贵妃手里。
兴许是文章写得合了夏贵妃的心意,又兴许是白予泠那个“平州第一才女”的名号让夏贵妃生了几分好奇。
总之夏贵妃求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召白予泠进京,这才有了之后的种种纠葛。
白予泠本是不愿意来的,她知道他们想看什么,她不愿意成为一件被观赏的有趣器物。
只是前阵子平州严查贪腐时,师叔替人背了黑锅,又因为官官相护,所以师父奔波数月仍然难以为师叔平反。且狱中阴冷潮湿,师叔的咳疾日益加重,加之缺医少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她愤怒于真正的恶人一直逍遥法外,所以才带着证据来了京城,要为师叔沉冤得雪。
但是让她意外的是,那个坐在最高处的人——皇帝,是如此的和蔼可亲,只说让她安心,他自会派人彻查。
更为出乎意料的是,一向骄纵的夏贵妃竟对她这个出身卑微的少女青睐有加,不但赏赐了诸多首饰衣料,还将她留在了飞鸾殿小住。
只是住下不过三日后,白予泠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夏贵妃想争皇后的位子。
在后宫的妃子之中,夏贵妃的家世、长相都无可挑剔,唯一被人诟病的点是,她出身武将世家,读书不多。
所以,她找了白予泠住在宫里给她上课,一来可以得一个怜才的名头,二来白予泠也可以帮她做些文字相关的事情。
比如替她抄写为太后祈福的经文。
凉亭四周垂下的白纱滤过了刺目的阳光,偶尔有凉风从湖面上吹来驱散些暑气,白予泠把写好的那页经文放到一旁,砚台中的墨汁所剩不多,于是起身添水磨墨。
这时她才留意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人,少年穿了一身月白衣裳,腰间只系了一块玉佩作装饰,衬得眉眼更加温润。
只是不知为何,白予泠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难以接近的冷厉感。
白予泠认得他。
卫子祚,夏贵妃的独子,今年十九岁,因为早已出宫立府,所以两人见得不多。
她还未行礼,就听到了卫子祚的那句话,温柔得很是反常,“写了那么多字,你的手疼不疼?”
这关心来得莫名其妙,让她有些惊讶,白予泠还未想好如何回答,他又开了口,“我那里有药粉,化在水里泡上半刻,就好些了。你且稍等,我遣人回宫去拿。”
白予泠回道,“民女人微言轻,帮不上殿下什么。”
她不是那种八面玲珑且善于钻营的人,但起码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付出都是图回报的。
她在宫中并无根基,已是自身难保,事事都要依仗夏贵妃的帮忙,她不喜欢夏贵妃,自然也不会愿意求夏贵妃办事。
卫子祚笑了,“一定带着目的才能对人好吗?”
他的笑容有一种与这座宫城相违和的干净,白予泠被他看得愧疚,耳朵烧红了,仓皇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那就多谢殿下了。”
一朵云遮住了烈日,凉亭里的光暗了下来,似乎也清爽了几分,风又带着海棠花瓣走了进来,掺杂着不知哪里来的花香,馥郁清新。
白予泠心头忽然升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欢喜。
这座宫城带给她的只有战战兢兢、恐惧审慎,久而久之,她的心脏也像寒冬的土壤一样冷硬,卫子祚则好似春天来临时下的一场细雨,以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松动了蛰伏了一冬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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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吃了太多点心,又赶上了这个易困的时节,手里的账册还没看多久,白予泠就抵不住身体里涌上来的疲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风吹得适如其分的舒服,她也乐得在梦里多待上些时候,却未料到醒来时看到的景象,竟是卫子祚坐在一旁帮她磨墨。
他尚未发现白予泠醒来,白予泠也就这么观察起他来。
数月未见,他已是大变了模样。少年眉宇间多了八分英气,金冠束发,一身沙青色华服,领口衣袖上的绣花繁复精致。
她隐隐感觉,卫子祚不单是在衣着打扮上发生了变化,一定还有很多她看不到的地方,都跟从前截然不同了。
果然,重逢的第一句话,他就直白地道明了目的,“父亲说我这次表现甚好,允我正式参与政事了。在此之前,已经招纳了许多谋士帮我出谋划策,我希望也你可以来……帮我,也是帮天下的百姓。”
即使猜到卫子祚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但白予泠还是有些意外。
她从前只觉得这是个在夏贵妃护佑之下成长的孩子,夏贵妃已经为他铺好了路,只等他点头就可以了,却从来没想过他也是有自己的主意的。
原来她对卫子祚的了解只限于九次见面,限于他浮于表面的温柔面具罢了。
可她竟也讨厌不起来卫子祚,他眼睛里的诚意足够真挚,他是值得托付她的抱负的人。
这个人值得信任。
况且,她真的很想离开。这些日子里,每次她依照礼数俯下身子行礼问安,额头贴在冰凉的玉砖上时,心头逃离的欲望便愈加强烈。
她知道后宫的嫔妃们甚至太后都很喜欢她,试问谁又不喜欢一个天资聪颖且长相清丽的少女呢?
可白予泠读得懂她们的眼神,她心里明白,她同她们发髻上的珠翠并无区别。
壮志未酬,她不愿在高墙后消磨此生。
“如你所见,一时无法脱身。”她指了指桌上的账册。夏贵妃已经开始插手处理后宫的事务,而她竟成了难得的可以信任的人。
即使她志不在此。
是天才又怎样?若她擅长写文章,夏贵妃便能拿走她的纸笔。若她擅长作画,夏贵妃便能拿走她的颜料。若她的才能在歌舞上,夏贵妃就会命人拆掉舞台。
只要无人看到她的才气,她就得在这座宫城里待下去。
卫子祚点点头,了然,“我会想办法的。”
忽然吹来一阵大风掀起了白纱,白予泠看见了天边的闪电,随后耳边响起几声惊雷。
大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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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予泠在两日后背着包袱走出宫城时,卫子祚正在那里等着她。
上马车前她回了次头,望着城门湿了眼眶,这个她待了将近小半年的地方,不知要用什么感情形容。
“还会回来的。”卫子祚接过她的包袱,说了一句不明就里的话。
白予泠当时以为卫子祚的意思是,等他登上那个位置后,他会入主皇城。只是她没没想到,卫子祚早在那时,就已经安排好了她的未来。
“你是怎么让我出宫的?”上了马车后,她问。
卫子祚的声音缓缓响起,如白玉珠子落入瓷盘中,“我去和母亲说,儿臣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倾心于您宫里的白姑娘,可否接进府中,择日举办婚事?”
白予泠没想到他这么直白,霎时间红了脸颊。
卫子祚又笑,“骗你的,当然是直接要人啊。她梦里都是让我去争那个位子,恨不得我的谋士越多越好,自然愿意放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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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祚王府住下的这些天来,白予泠一直在和卫子祚府上的谋士们在一起,由一位姓董的先生主事,带着他们为卫子祚出谋划策。
他们很少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大部分时间是给卫子祚出主意,也就是帮着他做陛下安排的各种事情。
今日难得闲了下来,谋士们聚在了一起聊天下棋、饮酒投壶。
白予泠不胜酒力,所以她从来不沾酒杯。只是这天说到了兴起之处,拿错了杯子,才饮下了一杯石榴酒。
入口甘甜,没有丝毫酒味,但是不过片刻,意识就有几分恍惚了。
于是白予泠道了告辞,起身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
终于走到房门口时,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原因,她竟一时兴起,想赏今天的晚霞,于是就随意坐到了台阶上,抬头看向西方的天空。
暮色四合,空气里也隐隐约约有了几分凉意,这让她想起来小时候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谈笑吃瓜果的情形,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想家了?”
清清冷冷的男声响起,白予泠抬头看去,是卫子祚。
“有一点。”她回答道。
“事情快办好了,到时候你就回平州住一段时间吧。”说完,卫子祚弯下腰,伸手将她拉了起来,“风凉,回房间去歇着吧。”
突然的亲密动作让白予泠僵住了身体,她怔怔望着卫子祚,他的眉眼愈加精神英气了,昔日的温柔仿佛只是一个恍然。
可是这个样子,她也很难说出不喜欢。
见她迟迟未动,卫子祚索性直接将人打横抱起,送回了她的房间。
“最近都在做什么?”卫子祚把人放在床上,又倒了杯茶递给她。
白予泠接过茶杯,“在和董先生他们聊天,有时候会赏字画、读书喝茶、赏花下棋,偶尔玩曲水流觞的游戏。”
“每次都会喝酒吗?”卫子祚定定地看着她。
白予泠敏锐地察觉出了他的不快。
她感觉周遭陡然冷了下来,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竟然有种莫名的心虚,“没有……今天说高兴了,拿错了杯子,我一直都喝茶的……”
卫子祚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喝酒误事,以后不许再喝酒了。”
“好。”他说的确实有道理,白予泠乖乖点头。
卫子祚没接话,只递过来一个海棠云纹楠木盒子。
白予泠结果,打开,是一支羊脂玉簪子。
送女子发簪意味着什么,她是明白的。
饶是她喝醉了,有几分反应迟钝,也实实在在惊诧了一下,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她已及笄两年,一直未同人定亲,卫子祚喜欢她?
“前些日子偶然得到的,母亲不喜欢这类样子的首饰,我也没有其他认识的女子,你收下吧。”
白予泠不知如何回应了,含糊不清应了一声,然后借着酒醉假装睡了过去。
许久过后,她听到合上盖子的声音,随之闻到了卫子祚身上的檀木香,他靠近了。
“接你出宫那天说的话不是在骗你,我真的喜欢你。”卫子祚一声叹息,“后悔带你来府上了,看着你跟他们言笑晏晏,心里就闷得慌,跟结了一个疙瘩一样。早知如此,当初把你接出来后,就该把你放到一座小宅子里养着,只跟我一个人说话见面的。”
白予泠感觉脸颊烧了起来。
“可是不行啊,”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怎么组织语言,“你是天才,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你心里想为宁朝做事,想让百姓吃饱穿暖,你是要做事情的。据为己有太自私了。你有你的志向,我不能拦你。”
白予泠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她留在这里并不全然是为了男女私情。原来她心里想的,卫子祚都明白。
“正好有一件差事。”
“我不打算让任何官家女儿进宫,不需要她们的父兄变相干涉政事。后宫有一个皇后就足够了,你是最好的人选。没有背景,相貌品行能力俱佳。”
白予泠觉得此刻她的思绪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卫子祚每一次的决定都让她措手不及,先是问她要不要加入他的阵营,又让她离开,再之后又让她留下,此时又要让她掌管六宫。没有任何前兆,让她无法预料,卫子祚疯了吗?什么事情都是他先做决定,她被迫接受。
“卫子祚,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人。”
卫子祚饮下手中的那杯茶,摩挲着椅子扶手,他又陷入了和那日一样的两难抉择之中。
终于狠下心来,眼神里威胁的意味一点点上升,声音一点点冷下去,“礼部会择日举行大典,以后你就是皇后了。你留下,其乐融融,一切都好。你走,影卫你是知道的。”
她知道,他的秘密组织,专门帮他除去碍眼之人的组织。
他一直都是胜券在握的,无论做事还是谋划一向谨慎,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可那日他忽地就被发现了所有的肮脏手段,于是被撤销了所有的职位,被软禁在府中,回府路上又遇上刺客。
估计是他的三哥吧,那个和他一起扳倒太子的人,那个他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那个手里有他全部的把柄的人。
他不会再有翻身的计划了,但是不能颓丧,那些为他费尽心血的谋士,那个笑起来自信坦荡的姑娘,他得安顿好他们。
她太聪明了,只能骗她了。
绝情是假,可他解释不出口,
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要拥有吗?
从前他喜欢什么东西,都是要想方设法拿到手的。
喜欢一件东西就要去拥有,那喜欢一个人呢?要做什么?
还有那个新收到的消息,必须要瞒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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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忙碌了数月过后,白予泠去见了卫子祚,法典正在收尾,后宫的各种事情也都有了处理模板,她想回家一趟。
只是卫子祚似乎并不愿意放她离开,“事态才刚刚稳定下来,万一你走之后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
“我会安排好的。”白予泠等了许久,见他不肯松口,她心里的委屈终于在此刻不合时宜地释放了出来。
“卫子祚,我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死物,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我会难过会想家,会有不知道怎么办的事情。为什么,你凭什么一次次地断掉我的选择?卫子祚,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我。”
她哭得实在太大声,卫子祚脸上不动声色的面具终于开始破碎,他起身抱住她,抬手擦去她的眼泪,“我已经派人去过了,我会让人照顾好你的家人的,你就留在宫中安心做事,乖。我没有逼你,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啊,我们这样一起,不好吗?”
这个瞬间让她有些恍惚,她一时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卫子祚,是冷静狠厉的他,还是此刻这个柔声安稳她的人。
“可是我是想见他们一面……”她离家将近三年,内心的苦只有家人才能化解。
卫子祚狠下心来,眼神里威胁的意味一点点上升,声音一点点冷下去,“你不能走。”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是我?”白予泠推开他,眼眶红着,声音嘶哑,她的怒气已经无法抑制了,她顾不上别的了。
“我不打算让任何官家女儿进府,不需要她们的父兄变相干涉政事。后宅有一个女主人就足够了,你是最好的人选。没有背景,相貌品行能力俱佳。”
白予泠气得发抖,又骂不出一句话。她少有大悲大喜的时候,只有卫子祚,能让她情绪一次次地失控。
卫子祚有些后悔做这样的决定了。她今年也才十七岁,承受不住这些打击,可又能怎么办啊?
最后的结果还是以白予泠的妥协告终。
她不知道卫子祚是如何做到的,在大婚的准备过程中,她慢慢冷静了下来,抽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分析卫子祚的意图。虽然每次都会给她一个合乎情理的原因,但她总觉得其中透着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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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页边缘又被她揉捻掉了一点,白予泠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看折子的卫子祚,见他没注意,继续读手里的史书。最近这些日子,卫子祚每日下朝后,就带着一堆折子往依云殿来。白予泠不好拒绝他,只好躲着他,后来发觉自己又没有做亏心事,也就不再躲着。
读得头昏脑涨,她索性放下书去了依云宫的小厨房。这会儿不是做菜的时候,她惦念莲藕排骨汤的味道,于是让其他人去休息,只留了一个婆子帮她打下手。
白予泠见那婆子面生,就多问了一句,“婆婆是新来依云宫的?”
“没错,因为奴婢和娘娘同乡,陛下特意把奴婢调来为娘娘做家乡饭菜的。”
白予泠了然,怪不得最近的饭菜味道都熟悉了许多。
“那婆婆是哪里人?”
“平州,平季郡。娘娘呢?”
“平州鼓安郡。”她把莲藕切块,转头却见那婆子的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
“娘娘不知道吗?前些日子鼓安郡发了水灾,活下来的人不过十之一二……”
白予泠瞬间失了神,她有一种预感,那些她从前没猜透的事情原委此刻正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她冲出小厨房朝正殿跑,跌倒了再爬起,裙子上沾了灰土,顾不上什么仪态面子了,她要去问一个结果。
“卫子祚!”
她扑过去抓住卫子祚的衣襟,“你可是派人去了鼓安?”
“是。”
“你可是知晓了我父母哥哥的消息?”
“是。”
“他们可是,可是……”卫子祚坦然,不敢再问下去。
“是。”
白予泠心里绷的那根弦断了,瞬间被抽去了所有气力,她跌坐在地上。
“想哭就哭出来吧,好受一些。”
“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在我和董先生去看你的那日。”
“你一直没告诉我,你怎么能……”
说到一半她哽咽住了,她是该谢谢他不让自己面对这些难过,还是该怨恨他不让自己得知真相?她该怎么办?她第一次觉得过于聪慧不是一件好事。
卫子祚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我怕你承受不住。我知道瞒不住你,能拖一日,就是一日了。”
“我想回去。”
她不是个合格的子女,少年离家,之前又都是在读书,未曾侍奉过父母亲,还让他们为远在京城的我担心。
一个月后。
兰夏见白予泠进了屋子,忙放下手中正在打包的行李,向她行了一礼后道,“姑娘快准备准备吧,殿下派了人送您回平州。”
“为何?”白予泠着实有些震惊,太子遇刺生死未卜,眼下卫子祚形势大好,近日局势也十分太平,怎地突然要她离开?
“奴婢不知。”
白予泠转身出了屋子,快步往卫子祚书房的方向走去,心脏怦怦直跳,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刚出了院子,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他。一袭月白袍子,手中抱了一个木盒。
听完她的疑问,卫子祚轻轻笑了笑,神情疏离淡漠,“没有什么复杂的理由,不过是本宫找到了更好的谋士,不再需要白姑娘了。”
轻描淡写,字字诛心。
她想说新的法典还没有完善下来,那是她主导的事项,没有人可以取代她。
却在他脸上的不耐里败下阵来,无力辩驳。
“这里面的东西……权当做是你为本宫办事的酬劳吧。马车和负责护送的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早些准备,免得城门关了。”
卫子祚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后不要再回京城了。”
白予泠沉默着,直到卫子祚将那盒子放到她怀里时才恢复了几分清醒。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地契、房契、银票。她仰起头,挺直了脊背,把盒子还回去,尽力笑得同他一样满不在乎,“卫子祚,我帮你做事从来都不是为了这些。”
“白姑娘莫非是误会了什么?本宫接你进王府那日说的话,是为了稳住你而说的。白姑娘可莫要当真。”
白予泠坚持要把东西还给他,动作坚定,像一个收了致命伤但仍然负隅顽抗的士兵。
她清楚读出了卫子祚眼睛里的疲倦和不耐,可还是压住喉咙里的酸涩问,“所以,接我出宫那天你说的话,是假的吧?”
卫子祚微微笑着,没有回答,但她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董先生曾经同她说过,但凡成大事者,必定能够冷下心来,将世人重视的悲欢情义作为实现目的的手段。
他所表现出的情义,均是他实现目的的手段。这会儿,他可以是一个怜惜才子之人,转而也可是将阻碍的人屠戮杀尽的恶魔。
这一刻,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眼前的人,
这感觉让她恐惧。她不怕旁人说她无能平庸,但她怕这份情感,尽是虚假。原来被他利用了啊。
白予泠明白了,也就不再纠缠,收起东西体面离去。
就让一切都停在这里吧,这座城里的空气太过污浊,离去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她以为遇到的是知心之人,却不知道温和面后是沾满了毒液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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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外,风声雨声雷声齐声作响,白予泠倚在靠枕上,抱紧了怀里的包袱,用帕子悄悄擦去眼泪。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阵潮湿的气息并着一阵寒光一同侵入,白予泠只感觉心口一紧,随后是撕心裂肺难以呼吸的疼痛,将她淹没。
意识即将涣散完全之际,予泠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夏日,习习凉风将海棠花瓣送进凉亭,少年着一身月白衣裳,眉目里浸了无垠的温柔,“写了那么多字,你的手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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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的疼痛让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但眼前都是一样的黑暗,眼前一片黑暗,她能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听得到医者的诊断,还能觉出嘴巴里被灌进了数不清的汤药。
她知道自己伤得不轻,恍惚中好像飘在了空中,嘴巴里的苦味又将她拉回了地面,之后便是无尽的昏睡。
梦里,她回到了平州鼓安郡,回到了那个她出生的小书院。
白予泠出生那日,是个顶普通的日子。
书院门口的柳树依然没抽芽,屋子窗前的桃花也羞涩地闭着骨朵,但她那个当先生的爹乐得给学生放了三天的假。
白予泠记得,她三岁时扒在窗框上听父亲教书,她开了穿越的挂,一字不落地背出了千字文,爹爹脸上都笑出了褶子。
后来她就坐到了第一排,跟着比她打五六岁的孩子们一起读书。
她很聪明,两世都是如此,爹爹很快就教不了她了,于是在父母亲商讨了一夜后,她被送到了平州最好的书院。
她的文章写得极好,收到了赞誉,还有老先生的警醒。
他说,“此时你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才能出众、无人可及,所有人都会由着你、哄着你。可一定要记得,要把自己放低,万万不能恃才傲物。”
她还记得她进京前的那个晚上,爹爹将嘱咐她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说,“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可是那京城是虎狼之地,凡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我只希望你能平安。”
母亲为她打点好行装,又拿出一件夹衣,说里面续了新收的棉花,又轻又暖和,她抓住那件夹衣,也抓住了黑暗尽处的那团光。
白予泠终于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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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予泠醒来两日后才知道,她昏睡了数十日,在此期间,卫子祚谋逆不成,已经被软禁在了祚王府。
她被安置在了城郊的依云别院,由太医和侍女照料着,又在昏睡和喝药中度过了小半年,实在没有精力思考卫子祚为何这样对待一枚弃子。
中药太苦了,总是让她回想起从前的快乐时光。
她和卫子祚说她最喜欢的是依云殿,因为那里种了许多茉莉和栀子,这是她最喜欢的花。
结果转天醒来就发现自己住的院子里多了几十盆茉莉。
丫环说这些是祚王给谋士们的消夏礼。
那时候她以为这是两个人的秘密,傻傻地相信命运契合。
断然不会想到一夕之间,油彩剥落,她以为的开心其实都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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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落了一夜的那天,侍女兰夏进来了,“姑娘,董先生来了。”
她忍着疼走到正厅,行过礼后就坐到一旁,等着两人诉说前来的目的。
董先生先开的话头,“白姑娘,听说你三日后就启程回乡了?”
白予泠颔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不耽误你们了。”
这个决定她只跟兰夏说过,看来她猜的没错,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某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只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钟姑娘在找你,留下吧。你的志向还没完成,不是吗?”
白予泠迅速做出了决定,而后微笑着说,“董先生,我会认真考虑的。”
白予泠先回了平州拜见父母,磕了三个头。
“感谢父母养育之恩,还请原谅女儿一意孤行。”她顿了顿,“我知道此次前去京城,会有什么后果,我不后悔。”
白予泠回京后,第一个去见的就是钟轻妍。
她从未求过谁,可她求了钟轻妍,她想见卫子祚一面。
他被囚禁在祚王府中。
不见少年意气,可他很平静,好像获得了,久违的快乐。
“我从未奢望过你会回来。”
白予泠望着卫子祚,在心里叹了口气。真的太难了,不喜欢一个人,真的太难了。
她忽然觉得卫子祚和自己一样可怜。一个傻,看不透旁人虚假笑意和温柔陷阱;一个假,冷血无情到以真心做筹码。
说了这些日子,她想了不知多少遍的话。
“我承认,我喜欢你,从第一次和你说话时就喜欢你了。可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倾慕,我要以一颗真心换来另一颗真心。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尽是虚假,所以我恨你,恨你的欺骗和利用。”
心口的伤又开始抽动着疼了,白予泠停了一会,“有一点你怕是想错了,当初我选择站到你这边,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而是因为你的立场是对的、你的目的合我的意。在我的世界里,志向走在了前头,情爱并不是全部。你可以让我实现我的抱负,所以我选了你。日后只要你的目的不变,我就一直帮你做事,尽我所能让延朝百姓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争夺权力的人里,向来没有多少真心,我可以理解你做的事情,但我不想选择原谅,希望你也可以理解。谢谢你给我实现抱负的机会。”
“我走之前跟董先生见了一面,他说,那段时间里,你为所有的谋士都安排好了后路。这就是你让我走的原因吧。”
“是。”他怕失去什么似的,迅速补上一句,“那些话,都是假的。但你醉酒时我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
忽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涌上心头,和那些苦楚做着艰难的斗争。
这时她才发觉,卫子祚在她面前鲜少自称为本宫,除去两人对峙的那几次之外,他一直在以绝对平等的姿态同她相处。他是温柔的,只有在她面前是温柔的。原来所有事情的原委都早有端倪。
后知后觉。
她一时有些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两人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失而复得不等于恢复如初。
“阿泠,”他指着心口,一字一字,“这里永远都有你的位置。你可愿意做我的结发妻子?”
窗户开着,熟悉的风送进来了一阵馥郁花香,她奇迹般平静了下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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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误会解除
白予泠坐在廊下,看着天边殷红似血的晚霞,身体上困意和疲乏越来越重,可思绪却平静得很。
怎么就到了这里,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真的能回到起点吗?
自始至终,不是只有我难过
还有一个人,承受着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