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太常寺一直干了十多年吧,因为远离政治核心的朝堂,也没啥升迁。
但是这段时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主要还是皇帝好,不折腾,天下也是越来越稳定。
太常寺小办公室活儿也不多。我有时间吃喝玩乐,欧阳询和虞世南也有时间天天“切磋”。谁成想这俩同事“切磋切磋”就成了当时天下书法最高水平的代表人物呢。
在这里我还要补充说明一下,虞世南和欧阳询这两个人,为什么我敢说,他们当时就是“天下书法最高水平”了呢?
因为我们那时候真的不像你们现在这个时代,写字好的遍地冒,有书协体系,又有专业培训机构体系,还有网上自媒体草根体系,虽然有点“乱像”,但不可否认写字好的人层出不穷,数不过来。
可是从当时我们那个社会情况来说,文化资源都集中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之中,书法这个东西,更是只分布在我们有知识有文化的当官的人群里面的再一小撮人里面的,而这一小撮人,大部分在朝堂上,一小部分是豪门望族的公子哥儿懒得当官的,说实话我们都是认识的,至少是听过名声、看过作品的。
绝对不可能忽然冒出来哪个山野村夫字能写得很好的,当然,智永那种王羲之直系子孙的除外。
而欧阳询和虞世南两个人的工作性质,让他们其实日日在接触书法,虽说中国历史上没有专职的“书法家”这个头衔,但是你不能否认,太常博士这个书丹刻碑的工作,是和书法家非常类似的工作,日日都在写字。
书法这个东西,必须有一个足够的练习量,才能有质的飞跃。所以我敢说,即使他俩的书艺和成熟时期的他们自己相比,有比较大的差距。但是和我们身边其他人比,那绝对是第一梯队没得说了。
然后这个隋朝就换了一个皇帝。
之后忽然就是一纸诏书,换都城!
要求我们都迁到东边的洛阳,那时候特洋气,叫“东京”,大兴(长安)只是陪都了。
嗯,就是和现在BJ二环的政府机构都要迁到通州去那样,对公务员们来说这事儿最烦人了。我那时候已经快五十岁了,虽然家里都平顺,但我老婆对我这仕途已经基本绝望,知道要跟着迁去洛阳更是生气,吵得我心烦不已。
那时候从大兴(长安)到东京(洛阳)怎么地也要走半个月多吧,搬家要带的东西就更多,会更麻烦。
像我这种七品小官,家里仆人两个、丫鬟两个,两匹马一个小马车,走这么远的路的确是非常不方便的。
我便去我那兄弟那商量两家路上结个伴去吧,谁知,很神奇的,他说之前有人问了搬家需要不需要帮忙,他已经连带我一起给人报了,之后会专人来接。
我再细问他又不肯多透露,但是给我的感觉不是随便差几个人来帮忙这么简单,那意思起码得有一搬家公司开车过来的阵仗。
我第一反应就是,虞世南找人来帮你了?但是虞世南好像没这么豪,要不他哥咋还写网文挣钱呢。
他又说不是,就叫我收拾好东西在家门口等着就行了。
“哎呀,兄弟呀,你这是攀上了什么权贵望族发达了吧!”我调侃道。
我可不是在乱说,这十多年欧阳询虽然仕途没啥上升,但是因为他的文学书法在隋朝已经很有名了,而且人家写碑那是专业的,从撰文到书丹一条龙服务,很多达官贵人都会来找他写墓志铭,这个工作让他挣了不少“润笔费”,不但早就把欠我的两锭金子还了,我在长安买房的时候还借钱给我周转了一把。
以前刚“北漂”来的时候吧,我俩还能一起喝闷酒,现在可不一样,他的交际活动多着呢,而且都是高级文人圈里的赏玩古籍书画、吟诗对文论道,他倒也不是不带我,只是我去了根本搭不上话,是我那浮躁的内心与他们高洁的氛围格格不入了,于是我自己便也不再去了。
所以说现在的欧阳询能有几个达官显贵愿意帮他是很正常的。
我便按他说的收拾好行礼在家门口等。
这一等,嚯,可不得了,给我来了一队军爷,后面跟着仆人驾着好几辆空马车。
“这位是……太常寺太常博士江老爷?”那军爷问道。
“哎,哎,是……是的!”我忙点头。
“兄弟们,干活了!”军爷一挥手,二三十个士兵都过来帮我们拿东西。我刚才虽然叨叨我们家仆人少,但是这么多士兵上来抢着拿东西,我家里那点细软也就很快就分光了吧。
后面那几辆空马车勉强只装了一辆半便再也无物,士兵们便吆喝着出发了,我们一家就架着自己的马车跟在最后,我看着队伍最前面那两个军爷还举着旗,上面写着一个“唐”字。
唐……是什么意思?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一直觉得是哪个武将的姓,应该是我不认识的。
“哎,你看看人家欧阳询。”我夫人在我耳边聒噪道:“原是你的家世要比他好过百倍,现在人家倒是发达了,成了你去沾他光。”
“明明是一家子人哪里来什么家世谁比谁好?”我纠正她。
“一家子?那你那亲大哥怎么不来接你!他现在做到几品官了?”她提高了声音。
我懒得再与她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队伍往前走,到了欧阳询的宅子处,又开始帮他家下人搬装行李,好不麻利。我下车找了一个士兵随口问道:“军爷,你们是谁的属军啊。”
“唐国公。”对方答道。
唐国公!?我吓了一跳。这开局王炸是要怎么地。
要说我们这档次的官,那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小处长?可能都算不上。县处级干部找找关系让厅局级干部帮忙就不得了了,这一炸怎么直接就变成荣誉副国级了?
这个唐国公应该与当今圣上有什么亲戚关系,我算了一下,当今圣上应该是他的表弟吧,而且听说俩人还是发小儿一起长大的。
收拾完东西,我赶忙上到欧阳询的马车上问他:“兄……兄弟,你这……你这关系也太头铁了,你……你是怎么认识唐国公的?难道……这……这个唐国公也是爱书法?”
说完我就在想,我得让我这兄弟好好再教教我儿子学书法,简直是攀附顶层之捷径。
他却道:“这个人,其实你原来也见过的。”
“啊?”我挠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我见过这么高地位的人。
“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我刻出那第一块碑立在街市的庙宇门前,我俩看着那碑的时候,碰到过一个人?”
我挠挠头道:“我记性这么不好,你还让我记这么久远的事情。”
不过好像模模糊糊地记起来,我俩对着那碑傻乐的时候,好像是有个小年轻溜达过来,看了我们俩半天,尔后又看了看碑文,转头问道:“你俩在乐什么?”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了,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告诉这小孩儿,我这兄弟写不了碑帖的字,差点工作绩效不合格要被炒鱿鱼,幸好通过我俩彻夜努力他的饭碗保住了。
“那个时候,他是圣上的千牛备身,贴身侍卫,正好在街上行走。”欧阳询见我不答,便道:“我们那时有与他小叙,之后便算是结交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顶着“国公”的称号的小年轻会在街上溜达,还正好被我们俩撞上。这种极小概率事件怎么会落到我的头上呢。而且我还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们和他聊过什么了,忙追问我兄弟。
他的答案是可怕的,我们居然和他谈了“梦想”谈了“未来”,简直就是那歌词唱的“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奇迹。”现在老了听起来真是又矫情又变扭。
但是当时,对于都是年轻人的我们来说,说不定是另外一种意境。
我想,这个小小的“唐国公”与欧阳询当时应该是有着相同的心境吧,是那种对于梦想与未来都充满着憧憬与期望的,所以他俩才能说到一起去吧。
后续,这位当时的小年轻在街市上参加“比武招亲”,射中了远处屏风上孔雀的两只眼睛,在获得了极具权势的窦氏的赏识的同时,也一举名扬天下,这就是“雀屏中选”的来历了。
他大婚的时候欧阳询专门给他写了一副字表示祝贺,他看见欧阳询能来也非常高兴,之后便经常邀请他来家里头做客。
而且贵族阶层嘛,也都是爱搞搞书法的,这个唐国公自己就也挺喜欢写字的,所以说,某种程度上也的确是通过书法这个媒介,将欧阳询拉到了上层贵族的圈子里面去了。
现在我回忆起这件事情,确信欧阳询与他最初的相识是诚挚而纯粹的,两个人分头在一个新的国度中寻找自己的机会,无意之中擦肩而过,便欣欣相惜。无关门第,无关家世,更加无关政治。
当时在石碑前问我们为什么发笑的少年,后来竟然成为了中国最伟大的王朝之一的开国皇帝,他叫李渊,应该是欧阳询一生之中结识的最重要的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