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我下了班便兴冲冲地又溜达回了我爹的宅子。
我爹照常不在家,估计又去宫廷诗歌RAP新秀舞台上当评委去了。
我便直接去找欧阳询,进我们屋那小院儿时,正和要出来换水的他撞了个满怀。
一看他这脸就知道这两天根本没睡好,眼下乌青,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快变成僵尸猴了,和我想的一样,没要到那《指归图》,那就是在他心尖尖上割下一块肉去。
他看是我,便也没说话,转头又走回屋里去。
我笑着踮着脚跟在他的后面。
然后,等他进屋在桌边坐下,我走过去,将袖子里面的东西抽出来,展开来铺在了桌子之上。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一下子立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伸着头去看,眼神久久都不能离开。
尔后又小心地将那个东西捧起来,再细细观看。
那正是王羲之的《指归图》。
我这几日差人寻遍了东市,才又找到了那位老者。
我可不是那种深藏功与名的人,此时的我,得意地将手背在后面,挺起胸脯,等着他来抱我大腿。
他盯着看了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
第一句话问的居然是:“你把那老人家怎么样了?”语气还有点不善。
我心里有些窝火,说的我好像是个坏人一样,一翻白眼道:“我还能把他怎么样,还不是按您老的要求,两锭金子打发走。”
“真的?”他有些迟疑。
我歪过脸去,给他看我一边通红的耳朵,没好气地说:“这是拿金子的时候被夫人拽的!能证明了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面容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你……为何要如此帮我?”他问道。
这个问题还真把我问住了。那天晚上我看他失魂落魄地跟在我身后回家,忽然就很同情他。三十来岁的他,虽然看起来衣食无忧,可其实一无所有。以他这个性子,能遇上真心喜欢的东西,也是很难得吧。
为了这东西他都如此“突破自我”了,既然有能力帮到他,为何不帮呢?没错,我就是这么善良。
不过,我并未这样说出口,只道:“您老的眼光肯定没错啊,哎,我可告诉你,我这也是‘投资’啊!这外头现在兵荒马乱的,万一逃难,说不定还能靠这个接济一把呢!”
他看着我的脸,不置可否。隔了一下才道:“这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说得那语气还挺坚定。
我心想,你拿什么还,肉偿么,我才不要,不过嘴上说着:“哎,自家兄弟,说什么还不还的。”
说着我凑到他身边,伸头看着他手里的这个图,还是看不明白,便问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看也不像是书帖啊。”
“这《指归图》是王羲之教育儿子书法之图,上面记载了笔划的笔法以及用臂、腕、指的细节。”他给我解释道:“我原以为只是传说,可是没想到,真的让我见识到了!”
“原来如此啊。”我其实没什么兴趣,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这个老者也不知道是哪处的高人,家里还能存着这么个东西。”
他缓缓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只是现在烽火一路,这老人家拿着这么贵重的金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他一说这“烽火”,我心中也是一紧,忽然心情不爽,也垂头丧气地在他身边坐下。
我们南陈那时候的局势已经不太好,北方大军压境,国家的版图也真的是变得我都不知道哪儿到哪儿了。
对于我们这种首都权贵富N代来说,也不过就是每日缩在这片小小的繁华之都,然后听听消息,这个将军打仗战死了,那个望族人家好像起兵反叛了,谁谁谁打到哪里了,谁谁谁打得快要过江了!
这些消息对我们来说,好似很遥远,却其实迫在眉睫。
也许你们要问了,都这副鬼样子了,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居然还在这里琢磨着买什么王羲之的墨迹。
其实是很着急的,但是着急有用吗。
现在不是说,我们陈朝的那大宝贝皇帝陈叔宝收到隋军攻打过来的加急战报的时候,竟然没有看,就直接扔在了床上,继续饮酒作乐吗?我可以证明这事儿100%属实。因为当时,我爹就坐在他下面磕花生米,我大哥在他旁边又给他倒上了一杯酒。
后来陈叔宝发现要凉凉,又整日哭泣不理政事,堂堂一个国家,最后竟落得首都城破,皇帝、大臣都仓皇逃窜树倒猢狲散之下场。
城破之时,我作为小公务员,也被迫和众官家一起跪在了隋军将领的面前,这个将领那个时候还很年轻,英气逼人,扫视着我们这些亡国之臣。不过谁又能想到在我的人生快接近尾声之时,也看到了现在这个年轻人的结局呢?他的结局同样是“亡国”,而且比现在我们南陈可是要惨烈多了呢。
没错,这位将领是年轻的杨广,也就是后来的隋炀帝。后面有的是与他有关的故事。
非常幸运,我们那时候还不兴杀皇帝,杀权臣,赶尽杀绝。因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吧,这片土地上曾经政权林立,每个国家的实力都不强,权贵阶层多多少少还都有些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关系。那时候能识字的可用之士都不多,杀了可真就没啥人能给你当公务员了,你这新国家就又得凉凉。
所以陈叔宝作成这样,还是搞了个不错的结局。据说他当时带着两个嫔妃一起躲到枯井里面,被隋兵从里逼出来,就投降了隋朝,依然被封了公爵,又醉生梦死十几年才病逝洛阳,死后也享有名号,那绝对算是善终。
但是我们家族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毕竟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嘛,你距离旧的政权核心越近、位置越高,在政权更替的时候跌得就越重、受到的打击就越大。
当时我们家的宅子被隋军劫掠烧毁,产业也有很多被隋朝充公,封给了其他人。
江氏势颓,一片惨淡,我爹直接心灰意冷,投降之后便一蹶不振,好在没两年隋朝就放他回老家了,我们老家在江都,他就在那里度过了余生,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而年轻的江氏子弟,失去了他这个大靠山,就不得不面对命运的选择了。
一夜之间,在中国大地上南北“划江而治”的局面就这样消失了。此时的“首都文化圈”与“中央行政机构”,已经挪到了我陌生的北方,大兴(长安)与洛阳这两座城。
我们原来的官职都没有了,只听说隋朝领导班子在北方招揽南方有志有才之士共举大业。
我大哥和七弟这两个才华出众的自然是要去寻那往日的提携关系,北上投靠权贵继续做官的,其他兄弟几个犹犹豫豫,踌躇不定。要说还留在建康吧,我爹留下的祖产战乱之后被隋军侵吞了不少,总感觉日子过得紧巴巴地,没啥希望。但是要说去那陌生的首都吧,我能力有限,又人生地不熟的,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混。
那几日我心烦意乱,站在夕阳之下,看着曾经繁华盛景的建康城一夜之间变得萧瑟破败,人烟稀少,却不知该要何去何从。
“想什么呢?”忽然一个声音。
我转过头,居然看到欧阳询站在夕阳的余晖之下。
我苦笑了一下,道:“想我自己无用罢了。”
他却一改平日寡言,将双臂抱在胸前,笑道:“怎么会无用?”
我见他少有的情绪不错,有点奇怪,毕竟国亡了啊,我爹的大宅子也被烧成了灰,他现在应该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吧。这个时候,他怎么反而还能情绪不错呢。
然后我才猛然想起,这陈朝的灭亡,却的确是燃起了他的希望。
不知为什么,现在回忆起当时,我的记忆好像出现了幻境与现实的穿插。
现实也是在夕阳之下。
幻境就是,我总是觉得欧阳询是拉着我的手,一路奔向了天边夕阳落下的地平线处,身边夕阳的余晖变得流光溢彩,在我们身边飞速往后穿梭。
不知道你们能否GET到,就是那种“日剧跑”的姿态。背景音乐再配上点什么励志歌曲就更秀了。
当然这在那时候根本不可能。我能有这种幻想恐怕是因为在你们这个时代的B站刷了太多番。
现实中,我俩都已经三十来岁,那时候人要有什么情感要抒发,顶多是背着手看看夕阳再做个诗罢了。然而我只会写宫廷美人诗,他根本就不屑作诗。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在那个时候,即使是极少表达情绪的欧阳询,我都能感受到夕阳下他体内强烈情绪,或者说是一种精神力量。
他从十三岁开始,便在笼罩在这个腐朽国家的阴霾之下,他等了二十年,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我能感受到他从内心迸发出来的对北方的向往与期盼。
正如这夕阳的西沉,却是那红日东升的契机一样,也许很快,你见到的所有的东西,都将会是崭新的。
向北方,在这个变革的时代,我们也只能往前迈出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