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夜
文/铁韦
不见落日的天,西边弥漫着一方昏黄,在这阴沉的冬雨里,我开始了又一轮的惶恐。我来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市场,市场里没有人,在北边有一排摊位,大约七八个,空荡荡的,摆着些零碎的派不上用场的杂货,我叫不出货物的名字。摊位是没有看守的,那些散乱的显着旧色的陈货,用不着守摊人,因为这个看似有些排面的市场,根本就没几个人光顾。有一个摊位上放着几张报纸,我随手拿了张,自然是没人找我要钱的。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这是张工报,你曾经在这里写文章,今后还可以在这写文。然而,我不会再写文了,因为我觉得我应该走了,我要离开这没有一丝生气的地方。我想回家,于是一阵不可名状的力量将我碾转到了几曾相似的老家。
老家,风景已不依旧,三十年前的光景,一间停工了的房子,垒了一面墙,一面北边的墙,墙西边堆了几垛旧的砖,四十多岁的父亲正笑眯眯站在砖堆边看着我。我问父亲怎么不砌了,父亲说没钱了。我忽然记起自己是会砌砖的,自学成材那种,于是我动手砌起了砖,父亲却大声让我停下,我疑惑,难道我砌的不好吗?父亲解释说,不是我砌的不好,是砖太少了,砌不起一面墙,我转头心里默算了一下,只有几千砖的样子确实做不了一面墙。我对父亲说,可以建个小点的屋先住着,父亲不同意,他坚决要建楼房,然而却没有钱,我也忘记了我其实是有钱的,至少建栋房子的钱是不缺的,也忘了老屋早已被我改建了一栋小别墅。反正我什么都忘记了。记不得父亲早已过世,那坟堆的荒草被我砍了一茬又一茬,祭祀的香烛插了一遍又一遍。记不得自己生活的各种不易,记不得揾食的艰难拮据。也许是我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样子,那个时辰我确是一个穷煞天地的白净身子,除了一身并不健硕的筋骨,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我对父亲说,我还是去地里看看吧,那些稻谷那些黄豆包谷什么的,于是我便去了,天早已黑了,天空中挂着小而扁的月亮。这夜的月亮看上去有点摄人,虽然也发了光,但那光是寒的,带着狰狞,掺着坏,使人不寒而栗。月光散散地从天空落到人间,也不皎洁,也不朦胧,依稀地可以看见地下的路,可以渺茫地看到前方。田野上不知何时筑起了一条南北向的土坝,很高很陡,路面很窄,只容得下两人并行。两边是一级挨一级的泥巴台阶,一眼望下去便是黑暗。我无法计算出土坝到底有多高,只是觉得它很陡,恐高的我却并不惧怕,我赤裸着上身找了路面下的一级土台躺下,全然忘了现在是冬天,也感觉不到冷,土台都是新的,软软的泥土带点糯米的柔和,平躺在土台上,让月光照着很惬意。躺了一小会,觉得这土台不是我躺平的地方,我或许可以再向前挪一挪,于是便爬起来向月光的方向走上一段,却是看见了土台上竟然零零稀稀地也赤膊躺了几个人,不知道睡没睡着,反正都是沉默的。我寻到一块自认为最前沿的土台躺下,在我的北方也躺着一个赤裸上身的干瘦男人,那男人很高,细长的身体却像我的一个熟人,然而看不见面目五官,男人用细长的手臂推我起来,他说,这不是你躺的地方,你应该站起来到前方去。于是我便站起来了,在站起来的瞬间我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我依然躺在工地房的地板上,工友的酣睡呼嚕一阵接一阵响起,时而象卡住的鼓声时而象春天的惊雷猛烈的震撼着斗室,我再也无法入睡,干脆坐了起来,无可由来地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少年,青年,中年,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往事如一张扇形的犁,翻开着自己并不肥沃的岁月,翻开了已经带着瘸败气息的甜蜜和辛酸,自我感动泣泪。我不愿回忆起过往点滴,因为艰难岁月尽辛酸。便开了门,到外面散忧一趟,天下着细雨,濛濛水汽透过巷道两边亮着的窗口弥漫着,让人恍若置梦。广州的城中村大多是这样的巷道,窄得你怀疑人生,楼台是挨紧了的,放过了地面,绝对要占领天空。无数南下讨生活的人就挤在这蜗居里,狭仄的空间里蜷缩着青春年少,生存与理想在这压得透不过气来。正是凌晨两点时分,平常熙熙攘攘,拥挤的巷道显得有些寂寞,空旷是绝对用不上的,窄小的巷道就如一个竹筒,难怪北方人称之为胡同,很贴切,竹筒式的胡同将劳作者早晨倒出,晚上又装回来,像是装人的桶。胡同约有四、五十米长,然后就是一条大一点的巷道,这便是村庄主巷了,宽了点,约两米的样子,可以行些小型车,如三轮车,摩托电瓶车,白天是川流不息的。主巷照例是不见天日的,冬夜的细雨落在两边楼台上,从边缘滴下,打在脸上甚有些凉痛。旁边村子搞疫情,用塑料方块反光水马桶封了个严密,日夜有人守着,是不能过的,沿主巷左拐便是通向疫情村的路,我瞟了一眼旁边屋台下坐着的黑衣治安员,两个,抽着烟,闲聊着,时不时口里蹦出一两句“屌毛″的语音。瞬间让我人间清醒,我是身在他乡,过着游牧式生活。白话我是不懂的,说来也奇怪,寄居广州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却依然不会粤语,也听不懂,也不是完全盲音,“屌毛″二字还是明白的,反正不是好话,在这是骂人的口头禅。虽然广州是一座包容性很强的都市,但无可否认,总有一部分土著是岐视外地人的,尤其是打工者,我就曾听到过本地房东跟我斥责租房的房客,说他们没素质没修养,垃圾乱扔。我当然是笑笑,租客与房东就如厂主与工人永远是对立的,不存在谁对谁错。在金钱社会中,财富是衡量一个人素质的重要因素。主巷的另一头通向村里的商业街,商业街是有路灯的,紧密的档口全都店门紧闭,以打工人为主的村街是没有不夜店的,原因无他,无客源,打工的辛苦了一天很早就睡了,天明还得上班,逛夜身体吃不消。街市上空荡荡的,鲜有人影,一个流浪汉蓬头垢面正在垃圾桶中翻拿着什么,他瞟了我一眼又继续他的生计。广州这种流浪者很常见,或是精神失常或是懒惰无比,我司空见惯了,启不动同情心。我兴味索然,干脆便回了租住的房。
简陋而窄小的屋子里鼾声依旧,一房一厅的屋子,从二房东手里转来,二十来个平方,千把一个月。这个房租有点吓人,这只是番禺大石的一个城中村,租金已经超过广州主城天河城中村了。这里的房源大部被外地二道贩子把控着,城里活跃着这样一群不事工作的人,专以炒房为生,此炒房非彼炒房,这些人灵活精明,有点闲钱,但做真的房东钱又完全不够看,于是便找个地方垄断房源,再贴出广告加价一半租给打工人。这是一群令人讨厌而又不得不面对的人。他们不仅加价,还在水电上搞动作,配的电表转得飞快,因此水电一块比实际要超出两三倍的费用,这群人的营生是榨取打工人并不充盈的口袋。本地房源基本上被这样一群人垄断了,外地人很难从真房东手里租到房子,租房是每个打工人最大的一笔开支。
我租的这房子是临时房,短租的,在这个村子里只一个月工期,因此租金稍贵了些。里室里住了好几个人,床上、地板都躺着人。我是睡外间小厅里的,外间有一张简易沙发,一张小桌子,白天用着吃饭,工作时搁电脑。晚上沙发上睡一个人,我就挨门边打个临时地铺,有点拥挤,但大家都是吃得苦的人,勘测这行吃不了苦耐不得劳的人还真干不了,这里六七个人,五个小伙子,一个离异的物工(物探工程师),加上我,几台仪器就是一个小公司全部。我睡眠浅,一旦惊醒就很难再入睡,我坐在地铺上,背靠着瓷砖墙,思前想后,别看只六七个人,一月的开支也让我够呛,工程款向来是不能及时回的,拖个两三年很普遍,有的拖久了便没有了,现状就是这样,说多了都是泪,我不知今年能否收到一点款,但求能把工人的绩效发清,年关近了,希望依然渺茫。我无力的,从神智到体格,全身疲惫,象夜里找不到巢穴的寒鸟,孤苦而又无望,天依然是黑的,我在静静地等待着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