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杂
文/铁韦
星期天,我躺在简易的行军床上,眼望着房顶,灰白的灯光照着有无数斑点的天壁。日光灯的功率有点小,整个房子不太明亮。工友们都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胡乱地想些事情,一只螳螂沿墙脚爬上来,在我的竹席上大胆地穿梭,我懒得动,不想理它。这栋房子有些年头了,房东说,不知哪年月日就起了这种虫子,想了很多办法就是灭不了。我知道,蟑螂这东西,繁殖率极高,生命力惊人,是灭不绝的,并且还不能用脚踩,踩碎了,其虫卵便会沾着鞋底传播,过不了多久更多的小蟑就出现在各个你见不到的角落,然后长大,前仆后继,援续父辈的未竟事业。其实我有一个法子对付它,可以团灭,就是买几斤硫磺在阴雨天各个房间点燃,关闭门窗几小时,空间内所有生物都会死亡。广东这边空气湿度大,尤其是雨天更甚,点燃的硫磺会产生二氧化硫与水分子结合生成微沫状亚硫酸,并且二氧化硫进入呼吸道后会参与血液中,产生氧化反应。然而我却不会告诉房东也不可能在房内点硫磺,闹市不同于农村,硫是毒物,旁人闻着味儿就会报警,弄不好会去警所做个笔录什么的,大事虽然没有,但也烦心。
电灯光苍白地无力地照着,冰箱发出细微地嗡嗡声。我百无聊赖,拿起手机向久不曾联糸的老杂打了个电话,老杂是我多年前的同事,本地人,父母是省物质局退休职工。老杂本姓李,至于具体名字我有点迷糊,老杂是他的外号。老杂个子不高,精瘦的,年轻时在汽车厂上班,特懒散,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厂里警告了几次,秉性不改便开了他。老杂沒老婆,光棍一条,本地女人看不上他,外地的他又嫌弃穷土,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一拖拖到三四十,眼见年纪大了,必须干点正事了。当时我从物探院出来进了这边一家民企。公司里招司机,老杂是B照,公司里有台江铃车,好像是十二座的,C照开不了,就向社会招,老杂就应聘上了。老杂车技只算一般,其他还好说,就是一个缺点,特慢,还有个坏习惯开车喜欢脑袋不停地往两边看,人家一般是超速扣分,他却是低速受罚,高速六十起码,他硬是开出四五十的时速。老杂性情古怪,脾气臭得象生僻词一样涩口渗牙,公司员工都不待见他,背地里叫他老杂毛,简称老杂,然而当面是没人敢叫的,只能背地里流行。我带了个徒弟,十七岁,肇庆人,老爸出事故走了,母亲负担不了他兄妹二人,欲改嫁,我便撮合老杂,由是和老杂关糸接近起来,后来老杂和那女人见了面,老杂很钟意,但那女人提出要十万安家费,老杂哪里拿得出来,他是有一个铜板吃一个铜板的人,五六千一个月,除掉吃饭杂销,剩下的全进了小姐兜里。找兄弟姐妹借,门都没有,他们看不上这女的,要从外面买一个年轻女的给他,比如越南妹,缅甸妹,自是不会支持一分钱,其实这是臆想、画大饼,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老杂跟那女人好了几回,终究是黄了。不过倒是和我关糸亲近起来,出差大亚湾项目,两人一间房。自由组伴,老杂沒人要,我便提出和老杂同住,房间小,没床位,两人的地铺相距只有米把远,每晚呼吸声相闻。老杂睡觉不打呼嚕,这点很好,算得上一个大优点,我睡眠浅,听不得声响。凭此对老杂增加了几分好感,两人关糸迅速升温,渐到无话不谈。知道了老杂的一些过往,老杂其实不算土生的广州人,他的根在肇庆,具体村名他告诉过我,但我沒往心里记,便淡忘了。老杂的父亲年轻时是学霸从老家考出来的,五十年代的大学生,绝对是凤毛麟角,稀有的优秀。毕业分到物质局一直干到退休。老杂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老杂最小,老杂四兄妹智商却是继承不了父亲的优秀,都没上大学。上到高中就止步了,那年月民企很少,他父母物质局干部,多少有点能耐,终是将他们兄弟姐妹安排妥当。后来企业效益不好,除了老杂所在的汽车厂外,他哥姐都下岗了,他哥开了个酒楼,他姐如何我忘了,不好意思再问,再说也与我无关,何必探听。老杂这人特懒散,按现在的流行语就是躺平哥,丝毫没有上进心,是个得过且过的混世哥。老杂被厂里开除后也找过些工作,但都不长久。父母想让他跟着他哥学做生意,终究不是那块料,本钱被他亏了个精光,于是家里便由他,反正不缺他这点钱,到了结婚年纪,父母张罗了一番介绍了个对像,他却玩砸了,来往了半年,女方坚决拉开,原因还是他那躺平处世态度,后来家里又托人给介绍了几个,终是合不来黄了。当时正值开放初期,很多内地女南下,老杂是本地户口,天生主场优势,自然是外来女首选对像,老杂便如鱼得水,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玩得个不亦乐乎。花蓝里选花,越选越差,眼见年纪大了,钱也没存几个,事业工作更是水上云烟,围着他的女人便渐行稀落。后来父母也退休了,没能力帮衬他了。他便去做临时工维持生活,不劳动便不得活,他不是本地农村户口,沒有土地出租,社上分红,也无房屋出租。他的两间房子还是父母给他的那种单位房,合起来五十个平,并且很陈旧。
他告诉我他的房子要拆了,开发商承诺给他同面积的新房,并且是拎包入住那种,我恭喜他一番“那你也是百万资产了”
他很是兴奋,期待着生活的美好。工地的生活简单枯燥,没有一丝激情,老杂作为花丛采摘手自是闲不住那颗骚动的春心,每天接送我们上下班外,空余时间就寻巷问柳。附近的路什么的记得很模糊,但哪地方有足疗按摩店一清二楚,大家摸清他一特点,便留意工作点附近按摩店等有猫膩行为的店名,上、下班时给他导航指路。
大亚湾是临海区,天然的泳场,沙滩、海浪、阳光,浪漫的海滨气息日夜随着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咸涩味道的空气散发着诱人的新鲜。同事大多是北方人,二十多三十几的年纪,正是天地我往,无所畏惧之性格,对大海的向往有一种神秘的狂痴。项目經理是惠州人,家乡本就临海,他们村里就有一个海滨泳场。同事一番蛊闹,便同意泳场一试,众人自是欢呼雀跃。我自小洞庭湖里浪荡,对水有一种天然亲近,虽然不太兴趣,但亦是孤随众意,不会反对。
次日便是星期天,经理简单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专门泳裤、过后淡水淋浴啊等等,主要的还是安全,千嘱万咐不要到深水区,要注意海浪回退的暗流。泳场边有做生意的摊位,摆些救生圈等,有沭浴房。买了泳衣,夸张的还买了救生圈,大伙在车里换了泳衣,一路嘻嘻哈哈地到沙滩上去,各自寻了块水域,在浪里浮沉起来。
大海的浪是涌动,不同于江河的浮浪,我只离岸二十多米就够不着海底了,随波浪浮荡,泳场人很多,大家都找不准人。在海里,声音与感知都很微弱,我不知同事们感觉如何,大约浪了个把小时,我便上了岸滩,大伙儿早上来了,唯不见老杂。同去同回,我自告奋勇寻喊老杂,沿海滩走了近百米,才看到滩边一窝女的在狗爬式戏水,其中一个瘦溜溜的男子和她们玩得不亦乐乎,我看着像老杂,便喊了声“李总”,在外人面前我是很维护他面子的,老杂的声音有点沙哑,他不急不慢,用太监一样的尖嗓“米事?”
那样子拿捏着老板的架勢,很是威权。
“都回了,大家就等你”我当然不会计较。
老杂这才懒懶地上滩,回头还给几女一个飞吻,真恶心。
这是我最接近老杂的一次,工程完工后,我便辞了工单干。
时间一晃几年过去了,我东南西北地混荡,也沒浪出大的名堂。又回到广州旧址,原公司壮大了几倍,找老同事打听老杂,同事说老杂早就不在公司了,至于他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又过了两年我将公司搬到了新塘,业务往来客户都在这里,便与联络沟通。一天,手机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显示来电是广州的,干项目这行,陌生手机号还是要接的,并且要客气,说不定是客户,或异号的老朋友,很多都有两号的。我接通,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过来,“老杂,你猜我是谁?”
老杂?我叫老杂,我有点迷糊,老杂不是李司机吗?分明他叫老杂。慢着,对,老杂,绝对是他,只是声音苍老些,至于为何他叫我老杂待会再弄。我的声音激动起来,能够主动给你打电话的人一定要善待,说明他心里有你。“老李,李总,你怎么有我号码的”
我出来后手机号出了故障,老欠费,不管怎么交都欠费,后来就换号了。
“找老韩问的”
老韩是工程部主任,我和他一直有联糸。
“好久不见了,你现在哪″
我问他。
“黄埔,老地方”
他叨叨不休起来,告诉我房子分了下来,我走后不久他被公司辞了,原因是开车太慢,罚了两次款,员工反映太强烈。他是个随性子,开了就开了,又不是第一次被干翻。他找了很多工作,都干不长久,原因不用说我也知道,懒散。
“你只搞得保安”我随口一句,“神,你怎么知道的”他惊奇。原来他真在干保安,在一沙石场看场子,沙石场是他一个老同学开的,四千一个月,但没有社保什么的,那都得自己买。
老杂有说不完的话,我知道他由于性格的问题,朋友很少,或许可以说能倾诉的熟人不多。其实在我的心目中是不把他当朋友的,就是普通熟人、同事。有时出于礼貌尊重一下。但老杂不这么认为,在他的心目中能认真听他倾訴心里话的就是朋友。我这人不知怎的,总会莫名地让他人确认为朋友,其实我的朋友是不多的,这一路走来,形形色色的人,时聚时散,真正能放入心底的就那么几个。老杂当我是朋友,我真的始所不料,很感动。老杂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大全,隐约的知道了些大概。我辞工后,老杂和同事吵了几架,至于原因无外乎是车辆接送之间地点的偏差。这点我在公司时也时常遇到,有些人不愿多走一步,不愿到马路边,总喜欢坐在自己舒服的位置。广州交通拥挤是出了名的,有时看着只几十米差异位置,人走分把钟的事,但车走就要绕一大圈,加上堵车,十几分钟是常态,老杂开的是一台江西产铃木,十几个人,中型车,分好几个组,每组一个地方,都这样,光接齐人就得个把小时。到回住地时,下午六点多,刚好碰上车辆高峰段,不在一线城市的不知道,那种拥塞堵车是多么可怕,走走停停,三十几分钟的路走上一个半钟是常态,最狠的几次,我五点收十点才到住处。
老杂跟同事提了几次建议,让他们走到大一点的路边等他,可同事却不理解,认为司机就应该理所当然到每一点接送,老杂脾气本就怪异,说话有些高腔、难听。于是矛盾激发得不可调和,同事由背地里叫老杂转为明面上的辱骂,且咬牙切齿地指着他鼻尖骂“老杂毛”。由是老杂方才知晓自己早已完成绰号的转变。他气不过,反唇相骂,大呼同事也是老杂种,几回下来,竞闹到老板那里,声称不坐老杂的车,双方到了水火不容地步,老板责令工程部主任老韩处理好此事。老韩是内蒙人,在广州这边人脉稀,买的房子离老杂几公里,也算是有个本地人脉,两人关糸其实还可以,至少是表面和谐那种,老韩找了老杂,将老板的意思告知了老杂,老杂知道老韩的难处,便打了辞工报告。由此老杂便离开了公司,带着些怨气,沒有工作便没了收入,年纪也大了,手脚不灵活,工厂里是不会要的,老杂也不会去工厂,工厂呆板的生活根本就不适应他。七转八拐老杂便找到老同事老同学,老同学开了家沙石场,正需要一个看门的,于是老杂便去了,自此安定下来。其间甚至还有过一段姻缘。女的叫阿香,湖北人,原来是在一家发廊打工,或許年轻时浪漫了些,又不顾家,老公便与她离了,她也落得自在,一直没再婚,眼看容颜逝去,年纪渐大,再无过去的自在,儿女也不认她,便思量着找一老伴安定余生。老杂是和她在一次游戏中认识的,俩人倒合得来,都是河沟的老蚌黑龟,什么场合都已历练,便是开门见山。省却了许多繁杂烦事,住到了一起,也请了几个老友,给我打过电话,我因是陌生号忽略了。
“怎么就分了呢?”,我问老杂。
“她要我房产写上她名字”
老杂有点气愤,告诉我原委。原来阿香和前夫的儿子大了,也来广州打工,混得不好,到了婚娶年龄找了个打工姝,打工妹要求买个房。于是儿子找到阿香,求她想想办法,阿香这才找了老杂落笼,否则阿香哪里看得上相貌平平,又矮又瘦的老杂,老杂给我看了阿香的照片,虽有美颜,但五官端正,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美女一枚,即使现在依然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是有所图,何来伴老杂,我看破不说破,说破老杂脸面上不好看,便“嗯嗯嗯”支乎过去。老杂是有兄弟姐妹的,兄弟姐妹自是识破,严历老杂不得应允,老杂不傻,岂不知深浅。于是这短暂的姻緣不到一个月便散了。老杂是万花丛中过的老手,自是半点不留恋。
到了年底时,老杂忽然就叫我发位置,说是老板给了他三天假,他要来看看我。
几年不见,老杂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只是晒黑了点。我要在外面请他一顿,老杂坚决拦阻,说是家里搞还亲切些。老杂其实是抱着一个目的来的,说看我只是客气顺带。原来他大姐家并不好,两个外甥大了。因无学历无技术又有点懒惰,三十多了一直找不到对像,好不容易找了个离异带娃的,但人家就一个条件必须有房,他姐本来在黄埔也有套小居室。但给这个儿子了,自己夫妇和另一个儿子就要租房,主意便打到老杂身,老杂不是没后吆,便想了个法子,让老杂老了回老家去住,委托老家亲戚搞了块宅基地,其实乡下宅基地并不难搞,偏远地方不值钱。意思是在老家盖两间房子给老杂换一下位置,让老杂腾出广州房子来给外甥成家。
“都是豺狼,没一个善茬”老杂又不蠢,如何不清楚姐姐一家的算盘。无论如何老杂是不同意的,现在搞得他与姊妹间有点别扭。因为他哥与另外一个姐姐也劝他成全外甥,老杂很是恼火,都将他们拉黑了。
老杂还有几年就退休了,他是买了社保的,有两千多退休工资,他也看穿了所谓之亲情世事,老家是决计不去的,那地方又不熟,山区地方又偏。因为我里洞庭湖的,渔米之乡,很是吸引他,他想到我老家买个地方养老,养养鱼种点小菜怡养晚年。我告诉他,鱼塘、房子都好买,我家后面便有个渔场,好几户要卖掉。不过最便宜也要二三十万,老杂哪来这么多钱。
“把黄埔的房子卖掉,按现在的价格至少也能卖百多万”老杂斩钉截铁,非常果断。他厌恶他的那几个家人,干脆避开他们,省得烦人。
我明确告诉他,这事不难,但事关你的家事及晚景,我不便多说,全靠你自己拿主意。
反正还要几年,有时间考虑。
我送他去地铁囗,临近时,老杂突然转身握住我手,郑重地对我说:
“拜托了,我朋友不多…”老杂紧握我双手,我心里情感触动,无须言语,使劲点点头。老杂欣慰,转过身走几步,朝地铁囗走去,然后停住又回身向我招手,意思是再见,我颇感动,也挥手致意,老杂再转身,瘦小的身子融入人群,有些落寂,看到他的背影,我眼睛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