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敏盛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讲我的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呢？”

　　“我们素来主张想到哪说哪……江先生，要不这样，您从您开始工作说起吧！”

　　“工作吗？好啊……人的大半生都在工作，都在与工作纠缠，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我并不是一毕业就干编剧工作，在成为编剧之前还是兜兜转转做过不少工作，大多都是和文字相关，但是每份工作都做不长久。当时年轻比较浮躁，总觉得这些工作配不上自己，哈哈，其实我现在还是这么觉得……我是不是太狂妄了？”

　　“这都是实话嘛……谁能看得起自己能做好的工作？”劳尔摇着葵扇，惬意地喝了一口啤酒。

　　“说到底，当时总在生存的挣扎线上浮沉，也算不上多磊落。”江敏盛将愁苦混着啤酒咽下，“如果按照影视剧的套路，现在应该插播一段我小时候的经历。”

　　“请讲。”

　　“我记得小时候，我爸妈让我去学过书法，学过武术，学过很多很多东西，可我没有一项坚持了下来。还记得在一个班里，开始时领悟得最快的是我，到后来最先放弃的也是我。从小看大，可能那时候就注定我是个失败者。”

　　“您真的觉得有必然联系吗？”

　　“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有特长，没有兴趣，就这样长大了。”江敏盛咧嘴笑出了无奈，“唯一被人从小夸到大的，就是我的作文。现在想想，其实我的文字也没有很出众，但是当时自命不凡，总以为能开创一番大事业。工作后，我因为会写点文章，得到过周围人的赞扬，心里更加飘飘然，以为自己文采无双。

　　为了不‘辱没’我的才华，23岁那年，我下定决定进入编剧行业，指望自己一挥笔就能名动天下。曹禺23岁写出了《雷雨》，坂元裕二23岁写出了《东京爱情故事》，我觉得自己如果要成功，也要把握23岁。那时，我是无比坚信，自己能在23岁写出一部惊天动地的作品。然而，直到动笔我才知写作的艰难，文稿在腹中踌躇多日，一提笔就忘了思路。几天下来，连蜘蛛织网都比我写字快。

　　我本以为编故事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活了这么久，写了这么多作文，难道还不会编吗？结果一落笔，我才狼狈地发现自己胸无点墨的事实。但是，人年轻的时候，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承认自己是一个普通人？”讲到这里，江敏盛突然停下来问劳尔：“你说，为什么很多人年轻时都希望自己是天才呢？”

　　“我想，大概人们都希望能够依靠天赋、不经波折就享受到人生成果，毕竟坐享其成、一步到位的美梦我也在做。”劳尔若有所思。

　　“我觉得，是因为再长几岁，他们就连这么希望的权利都没有了。”江敏盛一口啤酒下肚，心中的苦涩更多了几分，连说话都带着苦味：“因为年轻，所以可以肆意。哪怕当时我一字难成，也一直坚持下去。凭着过分的热情和一丁点小聪明，我总算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部作品……直到我过完23岁，这部作品还捂在我自己手里，收到的拒信都不止23封。在24岁生日那天，我亲手撕毁了这部作品，连一丝23岁的留恋都不给自己留下。”

　　“你在后悔撕毁那部作品吗？”

　　“说真的，虽然当时很愤愤不平，但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在想，那部作品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反正我也记不得了……不过它绝不是我人生中最差的作品。

　　完成人生第一部作品，花光了我所剩不多的积蓄。雪上加霜的是，随之我的职场运也走到了尽头，没有公司打算要我。我只能一边打零工，一边给别人当枪手，写各种有的没的，以此来填饱肚子。等到那个时候，我才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的写作潜能是没有底线的，作品质量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那段时间唯一能支撑我的，就是我的自以为是了。我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觉得自己是明珠蒙尘。如果我当时不相信自己身怀绝技，可能都走不到今天。”

　　“敬这份自以为是！”劳尔举起啤酒和江敏盛碰了一下。

　　“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我进了一个工作室，在里面当编剧助手，虽然只是打打杂，总算找到了一条实现抱负的道路。磨了几年之后，我总算把自己这份心志磨掉了。接下来，就是娶妻生子、过着为柴米油盐烦恼的日子。总感觉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此原点非彼原点，我才不相信你没抱希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劳尔的情绪比平时高涨不少。

　　“也是……我毕竟人还是在影视公司，做着小编剧的工作，写过或者协助写过几部影视作品，能够正式投拍的也就一两部吧，激起的水花也不大，很快就被观众遗忘了，不对，更准确地说，基本没啥人看过……”

　　“这才是成功最普遍的道路吧！”劳尔调侃着，又和江敏盛碰了杯。

　　“哪有什么道路，还不就是全靠一个‘熬’字，熬到经验丰富，熬到能写出成熟的作品，熬到有人能看中自己的作品。事实上，把这部剧的大纲提交上去时，我是万万没想到能有人赏识，可是机会有时候就这样不经意地来了。

　　我战战兢兢地写完初稿，却被告知结局要根据播出情况来更改。边播边拍，没想到机会来临的时候，还顺便带来这么大的考验……每在电视上看完一集，我的心只会悬得更紧。一听到不好的评价，我心里就紧张，一听到好的评价，我心里更紧张，我害怕下一次就写不出更好的剧情了……

　　周围人都说，说我成功的机会来了，说我没白等这么多年。可我心里清楚，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已经53岁了，身体和脑力已经远远不如年轻时的自己。明明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可我的心里还是深埋着对成功的渴望。

　　我命里太缺成功了，我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个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可是越在意，我就越写不出来……我不希望自己的作品留下遗憾，却写不出一个完美的结局。我实在不知道该给这个胆小懦弱的主人公一个怎样的结局……太讽刺了，我编了一辈子，编不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局……三十年过去了，我离23岁那个胸无点墨的自己，并没有长进多少……”

　　“所以……您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还是跨不过成功的门槛，这可是我离成功最近的时候……可能是我实在没有勇气接受最后的结果吧……”

　　“可是您这样撒手人寰，就不怕制作方随便找个人草草收尾你的作品？”

　　“怕又能怎样？总比烂在我手上要好……”江敏盛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