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六月中旬,濒临至夏,天空总是挂着几丝阴霾,仿若下一秒就得落雨。
柯城位于孔雀国西部,坐落于玛瑙河中流,气候温和,由于当地湿气不重,即便是六月,体表温度也会远低于气候温度,让人感觉十分凉爽。
伊竹居住的洛兰街多供于商务阶级,街道上行人衣冠楚楚,一眼望去,皆是黑白灰色,很是单调。
唯有几名穿着污秽的管道工人忙于疏通堵塞的下水沟,与人群格格不入,伊竹路过,甚至还能嗅到他们身上的沼气味。
伊竹身上除了钱,几乎什么都没带,就连跟房东先生打声招呼都没有,心急如焚的他早已将理智抛之脑后。
信件上,妹妹伊霖虽然忘记书写来信的日期,但根据柯城糟糕的邮件配送速度,不难估计,事故发生时间距离现在,至少已经过去了四天。
穿越端庄的洛兰街,他来到了柯城总运站。
站台里,汇聚了许多游客,他们对机车的到来翘首以盼,大多穿着闲适,手上提着各式的木质旅行箱。
叮铃,叮铃,呜呜呜……
在蒸汽机车停靠入站的嗡鸣间,白色连体裙的少女含笑,搀着她丈夫的手腕,并肩走入散发着柑橘香油味的列车车厢。
喷薄弥漫的雾状水汽下,戴着格状鸭舌帽的报童蹲在站台上,瞅见那对夫妻这般甜蜜,心生憧憬。
于是,他便一改羞赧的态度,充作成熟的语气开口,与身旁他暗恋的黄衣卖花女孩,笑论着柯城的花边趣闻。
蒸汽窜息声,铁轨挤压声,人群议论声,步履交替声,车站铃铛摇曳声,汇编成一首工业时代独特的朋克进行曲。
由于车站扒手出没频繁,伊竹不敢懈怠,他双手揣进兜里,紧紧攥着那二十孔朗。
伊竹来到售票区庄前,眼前绵延不绝的长队让他感到绝望,前面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让本就行动缓慢的队伍再降速三节。
以往的伊竹,对于排队一向很有耐心,即使偶尔被踩到脚后跟,也只会接受他人道歉,一笑而过,哪怕是被插队,也只会选择忍气吞声,不与其争执。
望着停滞不前的队伍,伊竹盯着地面,抖着脚,祈祷队伍能够快一点。
伊竹赶来总运站的时候,即便步履匆匆,也没有任何感觉。
可一旦停下,身体便感到闷热,汗液从后背慢慢渗了出来,脖子黏糊糊的,让伊竹感觉很不舒服。
焦躁,担忧,哀伤,紧张,等负面情绪,像是沉闷的瓦斯般,灌满伊竹封闭的心房。
这时,一名衬衫未扎进裤兜里的中年男人,侧着身子,混进了一名白长裙妇女的前面,彻底泯灭了伊竹心底的最后一丝耐心。
干!……伊竹微不可见的跺了下脚。
见到这一幕的伊竹,心中堆叠的万般烦躁,瞬间点燃为一团燎原怒火,他深吸一口气,瞪着那个男人悠哉闲适的背影。
身边的人一声不吭,似乎没有人愿意自降身段,冒着惹上麻烦的风险,在公共场合里,去指责一个不要脸皮,没有修养的人。
伊竹平时也不会。
但是现在不同,他在赶时间,而且心情很是烦躁。
他攥紧拳头,侧过身子,从背后默默靠近那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正在左顾右盼,偶尔踮起脚尖,查看队伍前进了没有。
他的靴尖跃跃欲试,似乎是对自己的位置还是感到不满意。
紧接着,他听到一段冷然的声音:
“您好,这位先生,请您排队。”
语气十分恭敬,反而愈彰显其态度的冷肃,叫他不免觉得背后寒毛一悚。
中年男人转过头,发现是一名年轻人,含着微笑注视着他,右手往后伸去,似是在示意他离开。
被插队的妇女先是一怔,随后默默退后几步,给伊竹腾开位置。
尽管她心中不希望前面发生争执,但如果有人能出手教训一下这个插队者,那自然是喜闻乐见。
中年男人进退两难,他自知理亏,但也不想就这样默默退出队伍,那样,岂不是很是尴尬?很没面子?
“我在排队啊,朋友?”
他呵嗤一笑,双手聚拢于身前,渴望在气势上就压过伊竹一节。
伊竹血压再次飚高,这种傻逼就是这样,当侵犯他人利益的时候,他们丝毫不会感到羞愧,可当要求他们退让的时候,反而会让他们觉得自尊心受挫。
此时的伊竹,领悟了人类文明用几个辰纪所总结的宝贵经验:道理既单调又乏味,我们还是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吧!
伊竹猛的暴起,径直抓住男人的衣领,使浑身力劲将他推桑至一旁的铁栅栏上,一字一顿的逼戾道:
“给,老,子,滚,到,后,面,去。”
中年男人被伊竹恐吓的有些麻愣,他一脸懵逼的望着怒瞪他的伊竹,深感不解,插个队而已,至于这样么?
“不是,关你什么事啊?!”男子一脸匪然,厉声反问道。
“要点脸行不?”见此情景,妇女后面,穿着黑色夹克衫的青年再也秉持不住,伸出手对着男子,比了个友好手势。
“这位先生,你的动静太大了。”前排蓝色大衣的高挑男性,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呵斥道。
人群就是这个样子,很多时候,他们清楚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但他们大多时候只会选择冷艳旁观。
关乎出手制止,多数人只会觉得麻烦,认为自己挺身而出,不仅解决不了事情,还容易引火上身。
况且,对方侵犯的利益是大家的,不单单是自己的,比较能够接受。
让自己承担风险,为他人一同谋取利益,而蹚一趟浑水?得了吧,恐怕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但如果别人率先挺身而出,那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这时,责任就会被集体所平均,帮的人越多,所要付出的代价就变得越小。
即便中年男人真的闹出乱子,主要麻烦也是归咎于伊竹身上,而非自己。
这时,帮忙就成了一种:能获得大量正义感与满足感,还不用担心后果的行为。
翠卢人大多都是这样:愿意趋于正面,但优先屈于自私。
被逼仄到角落的中年男人心态很快就被压垮,他强撑着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喊道:
“随你!随你!随你!一个队而已,至于吗?你们这些小心眼的家伙!”
“狗叫什么?”伊竹朝他嚣张的嘴脸来了一拳,力道不轻不重,却打的他眼光冒星,整个人霎时间安静下来。
中年男人一下怔住,捂着脸颊,口唇微张,宛若一受屈发怵的哀怜妇女,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你他妈给我等着!”梗塞半天,才惝惝流出一句烂俗到经典的恐吓,狗听了都摇头。
当伊竹松开他的衣领时,他趔趄几步,马不停蹄的往队伍后面跑去,最后灰溜溜的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至少在气势上,他确实没输过……
人类,这一从树上下来后就不断争斗的物种,从历史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去他妈的历史,干就完了。
伊竹不喜欢使用蛮力,但它真的太有用了。
理论上,如果矛盾不可调和,诉诸武力则难以避免,这才是文明人的做法。
但在现实中,纵观历史,唯一的矛盾往往是:“你们怎么还没给我死干净?”
“装模作样。”伊竹语气无奈的叹息一声,用虎口轻划嘴唇,淡淡道。
“那个,谢谢。”妇女露出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朝着伊竹感谢一声。
她尴尬,是内疚于自己没勇气上前制止,反而需要他人帮助自己挺身而出。
“不用,我也是既得利益者。”伊竹内敛情绪,干呵一笑,重新回到原位排队。
原位置,并没有被后来的人填上,而是被一名戴着眼镜的老妇人守着,隔开一段距离,继续给伊竹留着。
还好,要是得重新排起,伊竹的心态真的会崩溃。
……
过了足足一个小时,伊竹才来到售票处前。
只见一名穿着酒红色工作衫的女售票员,坐在玻璃窗后面检验票据。
伊竹站的两腿发软,扶在窗口旁,有气无力的说道:
“那个,你好,我想买通往西海城的火车票,有中间车厢的话最好,没有的话,头舱也是可以的……”
头舱,指的便是火车三等座。
蒸汽火车的头舱由于距离车头较近,煤烟灰尘多,噪音大,所以非常便宜。
通常只需要五十雀丁就能拿下,常用于售给那些手头并不宽裕的旅客。
“抱歉……先生,通往西海城的干线已经停运了。”售票小姐沉默片刻,攒眉蹙额,但不失礼貌的回答道。
“啊?”伊竹强撑在柜台前,欲哭无泪的闷吭一声。
售票员小姐略感不好意思,因为她刚刚忘记向队列提醒这件事了,只得惴惴不安的说道:
“您……也没仔细看公示吗?前往西海城的铁路干线,由于山体崩塌,目前还在进行抢修。”
“真是非常抱歉,我是刚替班的,不清楚队伍情况,刚才的同事,也跟前往那里参加灯海节的游客,争执了许久……”
灯海节?
伊竹忽然想起……对了,再过几天,便是诸多沿海城市最盛大的节日,灯海节,自己才一年多没回去,居然就把这茬给忘了。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种客流量巨大的时候,火车停运啊……等恢复运营的时候,怕是连头舱都抢不到。
“额,大概需要多久才能恢复?”伊竹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开口询问道。
“抱歉,我们也没收到通知,不过,以往这种情况的话,至少需要两天左右才能恢复。”售票小姐顿了一下,开口道。
伊竹:“…………干”
命运之神,你大爷。